第四十五章 摊牌（二）
听行者讲到顺、逆与独孤直初见的情景，于乐不禁联想到先前祖木的说法。
此时的独孤直显然不可能已经剑意大成，否则也用不着顺出手相救，可这样说来，岂不是说……
行者一眼看出他的疑惑：“看来祖木已经告诉过你了啊……就像你猜测的一样，那一次，独孤直被迫破禁，提前出剑，落得身毁意残的下场，之后虽然凭大毅力重修，道基却终究不能恢复如初。
“举世皆知，剑圣锋芒，古今无双，但只有我们清楚，后来的独孤直，以他自身而言，一直都处在严重伤残的状态。”
于乐心中一凛，他原本以为独孤直那等成就，必然是顺利将功法修到了顶峰，所谓身毁意残，不过是一种推测，没想到此事竟然已经由创造功法的独孤直本人亲身验证。
他能够想象，知晓真相的杨霖会多么悲伤、多么自责。
而就在刚才，他险些就落入了与杨霖相同的境地。
后怕之余，他真正理解了祖木的担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李清，绝不让她重蹈独孤直的覆辙。
行者叹了口气，说道：“杨霖自不必说，而没有来得及阻止那一剑，也是老师一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于乐皱眉，这样的描述，是否说明顺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联想到七族如今依旧统治着天意大陆，他不禁有些心寒。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九侠……最终还是败了吗？”
行者的神情有些复杂：“九侠中除了飞升天外的逆，其他人全部都已经回归天地，但他们并没有败给七族。
“从正式向七族宣战开始，他们一路凯歌，最终取缔神教，征服五域，斩杀除李家外的六位仙境老祖，破除金、木、水、火、土、雷、光七座大阵，成为天意大陆新的规则制定者。
“在这个过程中，老师他们的心态逐渐发生变化，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曾或多或少地遭到过七族的迫害，其中大部分甚至一度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但面对放弃抵抗的七族，他们最终还是否决了原本的灭族计划，重新制定了只诛首恶的方针。”
于乐自问没有资格指责前辈妇人之仁，他内心也由衷反对以任何理由对一个家族进行无差别屠杀，但从结果来看，或许正是这个决定让九侠的努力付诸东流，让千万年后的天意大陆依然处在七族无情的统治之下。
行者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道：“不要误会，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老师他们也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
于乐有些意外：“如果他们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呢？”
行者肯定地说道：“还是不会——应该说，更加不会。”
……
……
根据行者的描述，在问鼎至尊之位后，九侠主要推行了三项改革措施——
其一，修凡分处，还权于民。
其二，禁神废皇，以盟治域。
其三，创立宗门，打压豪族。
为了确保这些措施落到实处，早早达到九重顶峰的九侠甚至集体请求独孤直替他们斩断自身与天道的联系，暂时放弃飞升。
然而，即便九侠个个殚精竭虑，这场改革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取得自治权力的凡人迅速建立起了比修行者统治的时代更为复杂的阶层划分，凡人统治阶层的行政效率与修行者不可同日而语，剥削与迫害底层民众的手段却不遑多让。
更可怕的是，由于缺乏强有力的统治，凡人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相互残杀的情形比起修行者定期发起的战争更为混乱无序，也更为残酷凶险，而他们的生产效率却时常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历史上闻所未闻的饥荒第一次出现在天意大陆，其后更是成为了一种时有发生的灾难。
“于乐，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老师他们不号令修行者出手救助凡人？”
于乐其实大致能猜到原因，但他还是伪装出困惑的神情，他想试探行者是否能像离一样洞彻自己思维。
从结果来看，行者似乎并没有这种能力，之前几次类似“读心”的行为，应该只是观察、计算和推断的结果。
一直沉默的离嗤笑一声，似乎在嘲讽于乐习惯性的戒备，又似乎在说：“你怎么敢把他与我相提并论？”
……
……
虽然同为心灵层面的交流，但行者似乎察觉不到离与于乐的互动，他神色如常，继续为于乐讲述当年的真相。
正如于乐所想，当凡人深陷于困苦之中时，修行界早已自顾不暇。
七族的统治被推翻后，修行界一度进入百花齐放的局面，以九侠创立的九宗为首，宗门这种新型的组织形式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天意大陆的修行界。
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宗门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九侠的预期，不以血缘，而是以对修行的理解为纽带，志同道合的修行者们跨越出身、地域的限制，形成了一个个宗门，打破了过往那些大家族对修行界权力、资源和知识的垄断。
然而好景不长，山头林立的修行界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由于大阵被破除，修行界失去了掌控天地元气的能力，修行者需要依靠自身力量吸取天地元气来修行，那些能够提升修行效率的资源，比如天地元气相对浓郁的区域，以及各种蕴含高浓度元气的结晶，成为了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在难分是非的利益之争面前，九侠倡导的种种理念，诸如和平共处、平等交流，通通显得幼稚虚幻、不合时宜。
“我只是想飞升而已，有什么错？”
“我天赋更好，实力更强，境界更高，我吸收元气就是更快，凭什么要让着弱者？”
“我先来的。”
“我们人多。”
“……”
面对诸如此类的质问与争执，九侠无言以对。
一片混乱中，他们不得不从头开始重建规则。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无论怎样的规则，都不可能做到绝对公平，更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利益，而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所有的矛盾最终都指向了努力维持秩序的九侠，他们的地位和话语权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没人能战胜九侠，但九侠秉持公义之心，论辩时不禁人言，武斗时不下重手，逐渐失去敬畏之心的修行者们开始前赴后继地挑战甚至是挑衅九侠。
更令人无奈的是，九侠也有家人、宗门，也有晚辈、弟子，他们恪守九侠教诲，与人为善，却不可能像九侠一样战无不胜，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和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下流手段，难免吃亏上当栽跟头。
孩子们打从心底里崇拜他们的长辈，他们坚信九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也知道九侠的处境已经十分不易，无论再苦再难，他们都不想让长辈替自己操心受累，更不可能请长辈替自己出头。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公平，不是么？
他们是九侠的后人，不是七族的纨绔。
伤，他们自己受着。
痛，他们自己忍着。
可一旦他们被人设计陷害，抓住些把柄，那所有的罪愆，最终必然会被追溯到九侠头上，成为九侠身上抹不去的污点。
当九侠中的另一对道侣，薛冷和曹烈的独生爱子在西域被人设局诬陷为采花贼时，现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冤枉的。
为了保全父母的声名，那个体质虚弱、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的少年最终不得不选择自尽以证清白。
一直暗中旁观的刀圣刘锋忍无可忍，一刀凌空，镇压全场，闻讯赶来的柳依依将始作俑者的道心、魂魄尽数公之于众，整个计划从谋划到实施的全过程原原本本地昭然于世，然而任凭铁证如山，依旧无人相信。
“世人皆知，九侠神功盖世，无所不能。”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却获得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认可。
这句话堵死了九侠所有的手段与说辞，也道尽了九侠所有的无奈与悲哀。
昔日屠龙的少年们没有变成恶龙，也从未想过变成恶龙，面对接踵而至的困境和四面八方的非难，他们咬紧牙关、横眉冷对，以为人间自有公道，公道自在人心，蓦然回首，却发现不觉间，自己已是千夫所指，举世皆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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