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尸归生幺童向风
巫彭跪在地上，心如死灰，“请神兽大人逼出我身上的不死药。”
白泽神兽瞥了他一眼，“你屠灭‘白’部落，尚未承担罪责，巫咸国散布‘蜚’雾，以瘟疫感染百姓，而那些百姓所承受之苦与死亡皆由阿崎声替代，你毕竟擅药，便去将此事了结，一为偿罪积福，二便权为阿崎声分忧。一切尽了后，我自然会收回你身上药力，而你能达到何种地步，全赖你自己。”
巫彭身体一震，他猛地回头看阿崎声，定定看了半晌，再度磕头下去：“是！多谢神兽大人！多谢尊上！”
九色鹿转向一直没出声的雷神，“雷神，你的罪责已由阿崎声所定，你可明白了？”
雷神垂下头颅，“是。”
白泽神兽又转向鬼君：“鬼神，轮回道，有劳。”
鬼君面色冷淡，只略一颔首，什么也没说。
“西王阁下，”白泽神兽看着汉柳，“昆仑山与仙界之事互不干涉，然而阁下魔心深重，西王母真身久不出，还请好自为之。”
汉柳没吭声。
鬼君忽然道：“你的不死药是从哪儿来的？”
白泽神兽替汉柳答了：“那是历代西王母留下的法力所化，并无不死之力，只可延长寿命，增添修为罢了。”
“他是西王母的什么人？”
“你问他，你不问我？”汉柳怒了，“我是她的金之分''身。”
鬼君幽幽道：“可你是男的。”
姒乐也看向汉柳。
汉柳被他们两人的目光一盯，哑了声，这才恼怒道：“谁说西王母一定就是女的？而且真神本就男女身皆可，巫姑都能变成顾末衫，我就不能是男的了？”
鬼君和姒乐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他们同睡一室的日子，同时转过头，不愿理他了。
汉柳：“……”
“至于雨师屏翳，风神飞廉，一切转世诸事……”白泽神兽看了一眼阿崎声，“这是你欲处理之事，老夫便不多管了。”
阿崎声阖目不语。
九色鹿又看了他好几眼，“这次你是对的，然神州之盐事关重大……”
阿崎声微笑，笑意莫测且淡漠，“这事，四百九十一年后，你亲自来与我说。”
九色鹿微叹，和白泽神兽一起往扶桑神树下的深处去了，茂密葱茏的藤蔓逐渐遮掩了它的身形，渐渐归于虚无。
滔天汪洋开始褪去，汇入鬼渊之中，宝源山的峰顶又逐渐显露了出来，洪水掺杂了丰白盐泉，渗入土地之中，在扶桑神树的光辉下，催发出了一大片花的魂灵。
树叶坠落的铃铛声也消没无踪，因树妖殉神而化为本体的扶桑神树慢慢高升而上，化为一团翠绿的光华，飘到了乌云顶之上，树藤交织缠绕，绿色的天梯开始层层往上攀升了千级台阶，最后静止不动，光华溃散成星星点点，直飞而落，化为陨星，坠向虚无。
姒乐抬目凝视乌云顶，飞廉曾在乌云顶之下散魂自尽，而幺童……
阿崎声从他怀中下来，一轮命盘耀目显露，命线迅速旋转起来，雨师、树雨姬、幺童的魂魄都被吸引进了命线之中，等待投胎转世。
乌云顶上渐渐聚起了一团孔雀蓝的魂息，慢慢地飞了下来，同样被收进命线之中。
姒乐明白，这恐怕是风神飞廉遗留在乌云顶上的残魂。
白尸从空中缓缓落下，两颗神心又回到了白尸的身体中——没有神心，他无法存活。
姒乐伸手接住他，将他抱回怀里，白尸又开始掉眼泪，又悔又难过，“哥哥，哥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是不是做得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他为什么就理解得那么好呢，他是向他的爹爹学的吗，哥哥曾经想视他的爹爹为神……是真的吗？”
姒乐沉默了会，自己是向伯霖学的吗？
不全是，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谢大人，那时他坐在板车上，一眼就看到了峡顶上站着的两个神仙般的人，一个穿着紫衣服，一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金面具，他盯着那白衣人看了很久，那白衣人便向他点了个头。
那一刻，他愣住了，不明白这是何意。
直到多年后，他才终于理解，这是一种将他视为平等的认可。
以致那人将白鹿带走后，他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一众贡品走了，希望能再看到那人，他那时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但他有点喜欢。
姒乐向白尸笑了笑，笑容有些暗淡：“抱歉，白尸，这一世，还是没有让你平安长大。”
“哥哥，对不起，我好像变得不是我了，对不起……”白尸仍是委屈得直掉眼泪。
“没关系，很抱歉，是我的心影响了你。”姒乐轻声哄着他，“你完美无缺，你至死无暇，你一生都是干净。睡吧，将罪恶都留给我。”
白尸不肯，哭着不停地摇头，“我不要，哥哥，我不要，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姒乐轻叹一声，“各人自有其缘分良人，你又何苦拘泥于这一世的时间？我会给予你时间与生命，下一世你将平安无忧长大，我为你取了名字，它将代替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乖，睡吧。”
说完，他低头，轻轻在白尸额上落下一吻，白尸懵懂地看着他，“哥哥……”
姒乐温和地注目于他。
“哥哥……”意识控制不住地一点点消散，白尸呢喃道，“哥哥……我好困啊……”
视野模糊中，他仍是看到了哥哥温柔的笑脸，他喃喃道，“哥哥……”
眼睫慢慢合上，又缓缓睁开，像一对孱弱的蝶翼，如此重复好几遍，终是闭上了。
姒乐垂着眸子，久久地端详着他的睡颜，他也没想到，白尸长大后竟会是柳银的样子。
“柳银是他的转世。”身边忽有人开口道，姒乐茫然转头看去，对上了阿崎声凝视他的目光，柔和的，又隐含怀念的，安然的如水目光。
恍然间，竟像是柳银又在注视着他，姒乐怔怔地看着他，“原本的柳银么？”
阿崎声颔首：“然先天魂魄有损，于九岁那年早夭，已再入转世。需将他的魂魄找到，修补完整后，即可保其平安无虞长大。”
“真的么……”姒乐重复了句，眼中酸涩，泪光隐隐，“……真好。”
鬼君和汉柳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一只白鹤的尸体顺着水流飘到了乌云顶之下，黑水尽数褪去，尸体停滞不去，留在了那里。
只一眼就能看出变异的地方在何处——白鹤最引以为傲的脖颈竟然是一截木头，翅膀也是木质的，只有羽毛的纹路，却非真实的□□——永远都飞不起来的白鹤。
整片天地仍是潮湿，乌云褪去，曦光撕破云层乍现，雷神正在挖坑埋雨师，巫彭不知何时早已走了，鬼渊中的妖藤死气沉沉，殉情而去。
也许许多年后，世间会再次诞生扶桑神树，只是眼下，他们的确需要创造一片新的天地了——足以支撑起未来无限多的萌芽与复苏，而这需要时间。
唯有幺童……
他是见过幺童的，当年风神飞廉自尽后，他派鬼仆去查探飞廉之死的真相，好几年都没有消息，直到伯霖自杀后不久的一天，鬼仆忽然传信来说，风神飞廉曾收了个徒弟，两人曾经在卫国朝歌一带出没，飞廉死后，那徒弟还在朝歌城内摆摊。
他念及飞廉于谢大人有知遇之恩，遂前往朝歌去见。
想着若那徒弟过得不好，自己也可以帮忙安顿一下。
他循着鬼仆说的地方找去，可才拐过街角，就听到了一声恼羞成怒的喊声。
“飞廉死了，这世间早就没有真神了！”
姒乐脚步顿住，没再继续往前。
天太早，街道上白雾还没完全散去，本还打着盹儿的许多摊主身子一抖，清醒了过来。
姒乐向旁走了两步，立在一座木栏下，雾气覆了他一半面容不可辨，静静望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
幺童的摊子开了挺多年了，黑木雕成的简单摊案，因多年浸润血水而变得油光透亮，一个脸色涨红的白面男子，正被幺童隔着两尺宽的摊案揪着衣领，姿势扭曲而怪异，又惊又怕，粗喘一气道：“幺童，你给我放手，亏我今日还特地来照顾你的生意，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幺童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杀猪佬，不知具体姓名，而据鬼仆探听来的消息，飞廉叫他幺童，遂也就这样跟着叫了。
幺童人虽性子懒散，摊子的生意却挺好，毕竟一手剔骨刀使得出神入化，凡是送上门来的牲畜没有他不能剖的，一柱□□夫就将干干净净的剔了骨的肉摆在你前面，包管你满意，远近闻名。
“照顾生意就照顾生意，别动手动脚。”幺童一只手揪着男人的衣领，面上神情恹恹的，任由男人不停地挣扎、出尽了丑相也没松开。
男人两只手抠着幺童有如铁钳的手臂，像是快要窒息，咳喘着道：“你……先放开……我……”
幺童哼笑一声，手一松，扔腌臜般将男人扔在摊案上。
男人大口大口地喘气，两手撑在案上，沾了一手的血水，赶紧站直了，濒临死亡的感觉褪去，羞恼与愤恨又涌了上来，他退后几步，不甘心地大声道：“幺童，我说得难道有错吗？当年仓河屺死后，飞廉确实是世间仅剩的真神没错，可如今，飞廉死了多少年了，你难道还念着他不成？”
一旁看戏的几个摊主闻言缩了缩肩膀，面面相觑了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幺童掀了掀眼皮，“少放屁，老子昨夜没睡舒坦，别上赶着来找骂。”
男人脸色不太好看：“是你总用飞廉来搪塞我，不肯跟我好。”
“不用飞廉搪塞你，难道还要我直说？”幺童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嘲笑道，“直说老子压根看不上你，觉得恶心死了，还是说你看看你这人模狗样，老子看你还不如看老子每日杀的白花花的猪？别给脸不要脸了，老子难得口上留德，你非要逼我骂人。”
男人胸口剧烈起伏了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幺童，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幺童毫不客气地反问，“知道你喜欢老子，呸，这干老子何事？！”
男人神色黯淡下去，“你明明说过……我让你很舒服的……”
“哈哈哈哈哈——”街道上骤然回荡着幺童狂放的大笑声，笑得累了，幺童坐在摊案后直抹眼泪，叹息道：“算了吧，你打这条街去问问，老子这句话说了没一千次也有一百次了，你以为你独特到哪里去了，啧啧啧……可怜啊可怜，居然让老子惹到了个痴情儿，真是晦气！”
男人僵在了原地。
幺童懒得管他，修长的双腿随意地交叠了起来，剔骨刀在案上划了划，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给老子滚，别逼老子送你上路。”
男人眼神痛恨地瞪了他许久，这才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走了。买肉的篮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幺童一脚踢远了。
幺童扯着招旗扫了扫案上的灰尘，最后将剔骨刀往案上一扔，神色恹恹地坐了下来。
坐着坐着，似乎感觉到注视，他忽然抬头，朝姒乐的方向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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