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生灵鬼境不死神心
昏天暗地，风雨飘摇，神树仍在顽强生长，直耸入云，树冠向两边延伸、无尽延展，彻底托住了整片欲坠的苍穹，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驮住了苍穹。
扶桑树还在生长蔓延，根须在滔天洪水中飘舞摇曳，枝叶撑起天穹的大口子，堵住因神陨而不断降临的雷殛。
金绿色的广袤光华耀满天际，翠绿的藤条从枝干上源源不断地生发延伸向下，向外蔓延而去，铺在汪洋之上，成为了一片绿色的土地。
人间生机枯荣，降临世间，是为神树。
神树之下，土地之上，一只九色鹿正悠游踱步而来，它身后跟着一只白泽神兽——只有在太平世代才会出现——绿发龙首而有角四足，能口出人语，晓万物之情，通鬼神之事。
姒乐凝望着那只九色鹿，九色鹿也静静地投目于他，神态安然，不见一丝一毫的怨责之色，仿佛他只是它千千万万生灵中的一个，它慈怀包容了所有生灵。
“声，这回，是老夫错了。”九色鹿开口了。却是向阿崎声说。
阿崎声伏在姒乐肩头，微微敛眉，“不，雨师还是死了。”
九色鹿的目光落在了姒乐身上，姒乐回视它，一霎那间竟有时光回溯之感。
他忽然意识到，九色鹿是伏羲大帝的化身。
九色鹿唤他：“爱神。”
姒乐道：“我已非神。”
九色鹿道：“杞东楼公，你身为明君，即便堕为神堕鬼，也并无大错，若再续功德，即可回归神位。”
扶桑神树落下万千星辰，悦耳的铃铛声连绵成又一片海洋，树藤织成的土地上下浮沉不定，远去又回，回又远去。
姒乐没有说话。
“哥哥……”白尸在鬼君怀里嘟囔了句。
鬼君面上黑雾撤去，低眸看了眼白尸，待看清白尸的容貌后，他不由微怔，先前还不曾注意，可这样看，这分明是柳银的相貌。
不由想起光幕中杞东楼公说的想让白尸长大，难道姒乐竟是将柳银的尸体给白尸了么？
可他又觉得没这么简单，这可不是平安的长大，姒乐肯定还做了别的什么。
汉柳站在他旁边，突然小声道：“你不是生了个儿子，他人呢？”
“他将哥哥剜心的留影珠给了我呢。他是哥哥除了我之外忠实不二的信徒呢。”白尸忽然有点开心地嘟囔了句，双手抱紧了鬼君。
有虞谣闻言怔了一怔，忽有所感，转头朝身后看去。
那里水面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穿着七彩袍子的青年，头发编成彩色的辫子，面容白皙俊美，眉眼间透着一股嬉皮恣意，见她看来，向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无声道：“娘亲。”
随后，青年将手里拎着的人朝他们一丢，立即转身离开。
有虞谣下意识想追，却被鬼君按住，他目色平静，却不容转圜：“随他去。”
汉柳愣了一下，“好小子，长这么大了。”
鬼君闻言，根本不想理他，三百年过去了，能不长大么。
所有人都看向那被青年扔过来的人，那人一身黑衣红镶边，形销骨立，脸色狼狈，正是逃出成霜殿的巫彭。
沉浮水浪停顿了一瞬，白尸脸色骤戾，挣扎着要从鬼君怀里下来，“你来得正好，我还没找你算账！”
巫彭脸色很难看，他看了看姒乐，又看了看九色鹿，最后停在了阿崎声身上，咬牙道：“尊上，我知道我不该偷吃不死药，还请将我身上的不死药效力转移给这位公子，留我一条命，继续研制不死药。”
他又转向白泽神兽，跪伏恳求道：“还请神兽大人从我体内逼出不死药力。”
白泽神兽看着巫彭，缓缓道：“世间不必再有不死药。”
姒乐道：“我不需要。”
“哈哈哈哈哈哈——”白尸癫狂大笑起来，苍白的脸颊满是刻骨的恨意，“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抹去一切你所做的？！
他抬手，用仅剩的鬼力，聚起一股巨浪，狠狠朝巫彭拍袭而去。
姒乐迅速抓住他的手，捏了一下，白尸顿时泄了力，瘫软在鬼君怀中，再也无力动了。
鬼君看着白尸，白尸正在喘着粗气，冷不丁与他对视上，愣了一下。
他慢慢安静下去，埋头蜷在鬼君怀里，鬼君身上的鬼气在源源不断地输入他身体中，安抚他。
巫彭目光落在白尸身上，久久不动，神色极其复杂，他又看向姒乐怀中无声无息的阿崎声，猛地磕下头去，声音颤抖：“尊上，是我错了！”
阿崎声缓缓睁开眼，视线轻掠过他，没留下一点痕迹，“是么。”
“我无法研制出不死药，有负尊上苦心！”巫彭深深埋下头，很不甘又无能无力，“彭能力低微，还请尊上收回您的心。”
姒乐一愣，阿崎声的心？不对，应该是巫谢的心。
巫彭眼神复杂地看着白尸，再度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之中。
那一日，巫谢坐在神像殿中的主座上审视他。
“你知道我接受一切，认可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因为有些东西是人是神都无法改变的。而你，我身为十巫之主，却不能坐视不管。”巫谢如是说道。
他跪在地上，咬着牙道：“是。”
巫谢道：“你想要什么？”
巫彭隐忍道：“我只是想制出不死药而已。”
很久都没得到回应，巫彭抬头看去，却见巫谢正在看着他，眼神很寂静，一如当年他们所有人八岁那年初见，巫谢一个人站在那里，格格不入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巫谢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探手向自己的胸腔，取出一团纯白的光华——他的半神之心。
白色光华缓缓飘向巫彭，分出一缕白雾，白雾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是一团濒临消散的意识残留，巫彭认得这个男孩，赫然是‘白’部落被他设计用来祭祀河伯的祭童——白尸。
“他的魂魄太轻，且有损伤，无法离开‘白’部落，但他仍想活，我便抽取了他的一丝意识，温养在我的心脉间。至于残魂，已送入转世。”巫谢道。
那团白雾在喃喃自语，发不出声音，可看唇形，却是在说：“我想活下去……”
巫谢看着巫彭，道：“这缕意识附着在我的心脉之上，可永保意识不散，便算是仍活在这世间。他就交给你了，不可让他的意识散去，其他的，你想研制不死药，随你折腾吧。”
巫彭听完，大感震惊，他没想到巫谢会做到这步地步。他本以为巫谢会惩罚他。
此后，白尸就跟在他的身边，他时不时抽取这团“意识加心脉”的一部分，用来炼制不死药，却怎么也成功不了，制出来的永远都是残缺品。
他不明白差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白泽神兽忽道：“巫彭，你可知不死药是何物所化？”
巫彭身体僵住，“难道不是制出来的么？”
姒乐手慢慢握紧了。
白泽神兽看向阿崎声，而那人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姒乐，对这厢正在发生一切毫不在意，仿佛与他无关。
白泽神兽道：“上古灵山十巫的三颗不死药，乃是由乐神的肉心所化。”
他对巫彭道：“你研制不出不死药，乃是源于这世间仅此一颗不死之心，乐神是世间诞生的唯一一个不死之神……”
姒乐想说些什么，但他忍住了，因阿崎声曾说过不恨那次死亡。
“倘若巫谢当年成功飞升，神心尚不能做不死药，更别说只是一颗半神之心了。”白泽神兽如是道。
九色鹿凝视着阿崎声，目中是慈祥与些微的复杂之意。
巫彭久久僵住，半晌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几多嘲讽与不自量力。
“然而……”白泽神兽话锋突然一转，转到姒乐身上，“爱神，你可知你最无量的功德是什么？”
姒乐一语不发。
九色鹿忽然抬蹄向白尸，白尸身体猛地弓了起来，飘向半空之中，胸腔冒出一圈嫩绿和淡金的光来，旋转交织流转，赫然正是融合在一起的两颗神心。
鬼君盯着那团嫩绿的光，已然意识到那是姒乐的心。
白泽神兽道：“爱神，你可知你复原了乐神之不死心？”
姒乐一怔，“什么？”
白泽神兽道：“你忘了你的鬼境么？”
姒乐默了会，道：“生灵。”
“生灵鬼境，生之一字，是为枯荣之荣，你死于毁灭之火，是为枯，却又活于不死药，是为荣，因此而形成的生灵鬼境能够复苏一切草木之物，赋予世间所有草木以灵体。当你飞升为神之后，生灵鬼境同样得到飞升，复苏的便不只是草木之物，世间一切枯灭之物皆能够复生，而你在堕为神堕鬼、道果未损之前，剖出神心，作为白尸肉身，与白尸、巫谢之心融合，赋予他们生长之力，让白尸不惧鬼身，能够按照正常年岁长大。在这个过程中，巫谢的半神之心被你的神心影响，逐渐化为完整的神心，又因你的生长之力是出于草木，乃是天地间最初的生长孕育之力，此神心便也逐渐化为不死之心，与乐神原先拥有的近乎一致。然而巫谢之心本就是阿崎声的灵魂淬炼而成，这点差距也彻底消没，也就是说，你复原了阿崎声的不死神心。如此无量之功德，你完全可凭借此重归爱神之位，因阿崎声便是神州大陆最大的功德，你复原了他的神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拯救了整座神州大陆，你可明白？”
姒乐已经呆住了，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他竟不知谢大人的心原也在白尸身上，竟然就因此误打误撞，复原了阿崎声的神心——三颗不死药皆已被人吃下，即便阿崎声所有血肉骨骸回归，也永远都是不完整的，缺失了心的——可这样一来，自己填上了那份缺失……
阿崎声将重归完整，将真正地得到复生。
姒乐热泪盈眶，他看着阿崎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他如此庆幸自己曾是爱神句芒。
他终于能为他的神明做点什么了，他终于也可以给予他的神明，而不是一味接受阿崎声的施与，他也想将世间一切的美好事物捧送给他的神明。
他也终于知晓为何每次自己心绪波动太大，阿崎声总是能够及时感知并醒来了，也知晓黑夜鬼境中，为何阿崎声将自己支走，自己不在回溯与演命阵法中，却筱若的演命却依然变成了陈仪君的视角，以及为何柳银的视角中出现了句芒的视角，原来……他们的心虽然失落，却在另一处相依，也许早就已经开始互相影响，难分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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