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朝歌旧事妲己之求
姒乐离开巫咸国后，收到了小崽子虞去安的来信，说巫咸国专门培养邪巫的不落天宫已被他和幺童联手灭了，顺带杀了巫敛王，还在成霜殿中发现了公子雨僵直跪立的尸体——那人割下了自己的头颅，搁在身前，并在霜子般的地砖上留下血书：“头赠姬宁。”
而公子吾婴，因夺取风神飞廉之术法，被幺童带走虐杀，尸体不知下落。
最后，虞去安还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句：“小乐叔叔，您的神明真漂亮，和您一样，看了就让人喜欢。”
并留下一枚小小的银杏叶纹。
姒乐无言片刻，将信封好妥善收进了银环中，那里有一个匣子，全是这三百年来虞去安传来的信。
不多，也就寥寥几封，然而每一封的内容都很……罢了，不提也罢。
这小崽子干的全是大事，还全是为了他。像伯霖，又不像伯霖。
当年谢大人受纣王之邀前往鹿台为妲己唱歌，唱的是《云书》，妲己是性情中人，一曲罢，已是泪眼婆娑，当即便要将朝歌城中的一座小院送给谢大人，纣王爱妻如命，自然应允。
谢大人却收到了妲己的传音，让他往朝歌小院一见，说有事相求。
妲己是妖身一事，谢大人一见面便知，也想知道她伏身于纣王之下究竟有什么企图，遂答应前往。
是夜，谢大人在小院中等待，满院都是盛放的麦冬，浮香隐隐。
妲己踏着月色而来，九尾狐身顷刻化作美丽的妖姬，一见到他就盈盈下跪，泣声恳求道：“求大人为我报仇。”
据妲己所说，她本是族中修成的狐妖，成年后担任妖族族长，因为贪玩在外数日不归，哪想回来后就发现一干老小皆不见了踪影，她潜心寻找，循着蛛丝马迹一路找到了巫咸国，这才知道族人全都被送进了一处名为牛斗之墟的地方，却找不到入口进去，她想方设法，在外蹲守多日，觑着一个出来的贵人，夺取了他的记忆，这才知道族人全都被虐杀身亡，尽数喋血于台上，众目睽睽之下。
恨极怒极，可巫咸国由巫师庇护，她以一人之力如何相待？更何况王公贵族之中层层包庇，她试图打入内部挑动争端也收效甚微，这才一怒之下，来到纣王身边，本想商朝作为天下之主，可以出兵伐巫咸国，谁料商朝那些年被东夷祸乱弄得焦头烂额，兵力大损，根本没办法腾出手来对付巫咸国，尤其是彼时巫谢盛名在外，各大方国都敬着那么两分。
就这样一直拖着，妲己本以为此生复仇无望，却听闻巫谢在各处演歌，这才动了心思，撺掇着纣王将巫谢邀来唱歌。
“我听说大人一直尽心尽力为巫咸国谋全，可巫咸国又是如何对待大人的呢？不说当年练兵之事，它逼得您辞官离开，后来见您流落在外，又不甘心被别国得了好处，正好国中出了一个什么伪神，弄得国人乌烟瘴气，又以开演歌会为要挟同意您练兵，将您召了回去。如此挥之即来召之即去，我一介妖身，尚且懂得敬重天神，何况他区区凡人，竟敢如此对待大人，《云书》之曲，他们不解其意，便任由国中百姓诋毁辱骂大人，不曾出言维护过丝毫，事到如今，您一腔报国之心都付诸于东流，大人难道您就不怨么？”
妲己声声泣诉，凭添几分凄厉，倒显得巫咸国有多对不起自己似的。
巫谢看到此，目色嘲讽，道：“你说我是为报国？”
妲己愣住：“难道不是吗？”
“我何时说过我要报国？”巫谢身上青红的蛇绣在诡异地攀爬，他眉目薄凉至极，透出一丝平日里掩藏得极好的讥笑来，“你们啊，总是误会我的意图，真叫人难办。”
妲己不解，却看得出他对巫咸国并非传闻中那么忠诚维护，遂喜色上来，再度叩首道：“既然大人无报国之心，巫咸国作恶多端，还望大人为我报仇，积飞升福德。”
巫谢看着她低垂的头颅，“我为你报仇，你拿什么来报？”
妲己蓦然抬头，斩钉截铁道：“大人若为我报仇，但凡妾身能够拿出的，便是性命，也都拿得！”
巫谢一派无动于衷的平静，“是么？”
“大人……”妲己咬牙，倏地抬手刺入丹田，将自己的妖丹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泛着耀眼的红光，她脸色一瞬惨白下去，却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妲己资质驽钝，唯有这一颗百年妖丹还算拿得出手，大人若不嫌弃……”
巫谢目光落在那枚妖丹上，又移了开去，淡淡道：“商朝气运将衰，你眼下离去，潜心修炼，日后未必不能自己报仇。”
妲己狠声道：“可妾身已等不得了，妾身族民何其无辜？巫咸国开辟斗兽场，以虐兽为助兴之乐，与野兽又有何异？！妾身不懂其他，可也知道这天下生灵皆为一体，巫咸国做出如此泯灭人性之举，天神将容不得它！”
风声掠过满院麦冬，静默来得意料之外，妲己抬头看着巫谢，发现那人神色中竟然有些奇怪的陌生，像是，像是有什么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却出现了。
她迟疑了会，正要开口，就见巫谢抬手撕开虚门，踏入其中，消失不见。
“如你所愿。”
话语随着风声渐渐散去，她呆了会儿，抱着自己的妖丹喜极而泣。
……
“然我当时心情不甚佳，后来觉出不妥，便再度前往朝歌，询问妲己真正所求。”阿崎声伏在他肩头，轻笑道，“妲己起初还欲报仇雪恨，忽意识到人与兽先天不对等，便说若妖兽能通了人性，与人一同相处谋求该多好。正逢我在斗兽场见到你，便决定作《牲息》，一曲毕，满足各方所愿。”
他说：“妲己欲妖兽通人性，便将术法融入歌中，赋予它们人性，然有得必有失，它们也将损失一些身为妖兽的先天优势，即你们所说的异种。天宫不欲巫咸国毁灭，神州之盐为万物根本，然学宫众弟子皆出身于各方国部落，我在外演歌练兵，与他们国君相谈颇多，对巫咸国以学宫将各国子弟收拢为质，作为掣肘各国之举，颇有微词，皆希望子弟能够归国，而我认为顽固礼教的确不可取，遂塌丰沮山，毁学宫，保宝源山。灵山九巫想要自由，便毁天梯。夜绵延想要回归鬼界，不愿与人、神打交道，于是封印鬼界，而你……想要听懂我之歌，便以你之亲身经历作《牲息》。”
姒乐听完，久久震动难言，他没想到，一曲《牲息》竟包含了这么多人的所求，而谢大人竟然全都做到了。虽然后来风神飞廉自尽，借神陨之雷劈开了鬼界封印，出了点岔子，其他的几乎都顺利进行了。
“飞廉此事，两世皆未能逃脱既定命运。”阿崎声微微蹙眉，“白尸受我的心影响，看到了前世之事，又回溯给了幺童看。他明知前世结局，却仍然选择偷袭雨师，遭雷击身亡。”
将白尸送去转世后，他们的心也都融回了各自的身上，因而看到了白尸的记忆。
爱神句芒现世之后，幺童与巫咸国合作，听闻公子霜有溯洄水，就去找公子霜，公子霜问他要做什么，幺童只说要追溯以前的事情，然而公子霜发现他与前世记忆中的那个卫桐是同一人，便直接将前世之事给他看了，结果幺童还是主动选择了死亡。
“前世他为何会死？”姒乐问阿崎声。
阿崎声摇首：“我不知，前世并未发生他和飞廉之事，幺童出现时，飞廉已然死了许多年。不过他甚为恨我，恨飞廉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却害飞廉为修复天梯奔走辛劳，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前世飞廉也是自尽么？”
“嗯，不过未破鬼界，而是以神魂神躯强行补锻了部分天梯。”
“那其实这世命运还是改了的，只是不知为何飞廉还是自尽了。”姒乐道。
前世一心修复天梯，今生却是弃了天梯，去破鬼界，没有哪一位真神会刻意去打开鬼界，除非有什么隐情，这个隐情会是因为卫桐么？
他们无从得知，因而必须来一场演命，才能得知当年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崎声侧头去吻他脖颈，姒乐觉得痒，却偏过头，让他方便咬。
自从心回到身上之后，他发现阿崎声总有几分无意识地黏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心是被自己的心修复，以至影响到了主人的行为。
但他很喜欢，他希望他的神明能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什么也不用顾忌，想做什么就什么。
他们在朝歌小院住了下来，这座宅院飞廉也知道，当年飞廉便是带着幺童住在这。
汉柳见到巫罗也在，肉眼可见地僵了，巫罗彼时脚还未复原，走路有几分不稳——姒乐本想替他医治，却被他拒绝，手上的伤也是，说要让它自己好，说当年汉柳也是自己独自带着伤远赴昆仑山，却没有报复巫咸国一星半点，说他应该代巫咸国受点什么。
巫罗将他们迎了进去，他们各自选了厢房住下，再出来，就没见到巫罗了，也许回了自己的房间。
汉柳也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出。
伯霖倒是偶尔会在半夜跑上屋顶，浮在那打坐，淬炼鬼气。
而每每那个时候，有虞谣就坐在他身边后，各修炼各的。
他们虽然一直在一起，却貌合神离，之间隔着一道浓厚的屏障，怎么也无法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
姒乐有几分理解伯霖，却不知汉柳是怎么想的，但显然他们都心结深重，至今都无法饶恕自己，以致看上去带累了身边人。
他们并非真心想要伤害巫罗和有虞谣，只是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姒乐沉思着，不妨阿崎声将他推倒，压了上来，他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阿崎声。
阿崎声长眸微眯，正在审视着他，姒乐抱住他，在他颈项间蹭了蹭，“我有点担心他们。”
阿崎声微笑起来，却没说话，只是细细密密地吻着他的脸颊和肩颈，时而咬上一口。
外界仍是四处动荡，虽没了大的战火，但疾病与灾害仍在蔓延，幺童已死，妖墟群龙无首，不受约束，是一个大的隐患，而天载城……姬宁将镜中影囚禁了起来，自己做了城主，开始收束东境的势力，并和巫咸国剩余福地中的邪巫作战，抢夺福地。
虞渊倒是不用担心，他相信伯霖的能力。
巫咸国废墟则被附近的邪巫势力占领，成了邪巫的老巢。
事情远远未完，又似乎告了一段落，幺童事了后，他们要将神州大陆再度恢复平衡，继续繁衍生长，等待四百九十一年后，阿崎声彻底的复生。
“为何是四百九十一年？”他问阿崎声。
“周朝寿命共七百九十一年。”阿崎声答。
如今才过去三百年，剩下的还有一大半要走。阿崎声还要忍受四百九十一的痛苦。
姒乐想到这里就觉得难过，忍不住抱紧了阿崎声，恨不得替他承受了才好。
他本想偷偷剪下一缕阿崎声的头发，然而阿崎声不是柳银，对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挑眉看他，目带宠溺。
他醉倒在阿崎声的眸中，被那双美丽的眸子所蛊惑，他知道阿崎声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于是只好放弃。
阿崎声背负着整个神州大陆，却将自己视为了唯一的苍生。
他眼中酸楚，忍不住流泪，为什么他的神明这么好，好到让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他要怎样爱他的神明，才不会辜负他的爱意呢？
阿崎声总说他是他的荣幸，可他却觉得阿崎声才是自己最大的荣幸。
喉结上传来温热触感，他忍住思绪，缓缓摩挲着阿崎声的脊背，抚摸着那一寸又一寸脊骨。
他不由想，阿崎声是他发现的神灵，他要照看他一辈子，哪也不去。
阿崎声是他的。
那人在笑，显然又看穿了他内心所想，姒乐有些赧然，埋进他怀中，不动了。
“幺童和飞廉残魂皆在，”阿崎声说，“选取何人之魂演命？”
姒乐沉默良久，阿崎声却替他决定了，“飞廉性子我知晓，未免错过细节，便选卫桐吧。”
姒乐点头，“好。”
于是在这一天的夜间，他们几个人全都聚在了院中，坐在盛放的麦冬花圃边，观看了一场名为卫桐的演命。
演命时间持续了整整三百年，第一年幺童在朝歌城被飞廉捡到，第十六年飞廉自尽，第二十八年幺童与姒乐结识，第八十三年妖墟成立，第三百年幺童死亡。
光幕落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尤其是汉柳和伯霖，脸色都很难看。
久久的寂静之后，汉柳欲言又止地看向姒乐和伯霖，最后又看向了坐在暗处的巫罗。
伯霖只是看着身前的地面，一语不发。
汉柳看着姒乐，眉眼间煞气褪去许多，喃喃道：“他……他完全是……你们的反面啊。”
姒乐蹙眉，又慢慢松开。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伯霖突然起身，回房间了。
所有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只有姒乐和阿崎声还留在原地。
姒乐发现阿崎声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阿崎声什么都学。
果然，阿崎声微笑问他：“小乐儿，我有强迫你吗？”
姒乐赶紧将他抱起来，送回了房间。
然而他又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伯霖和汉柳的心结终于要解了。
没有什么是爱不能解决的。
尤其是在看到了飞廉和卫桐的教训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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