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阆水无波不负寒冰
将尸体全部烧毁后，祝冬羽又把冰坑恢复原状。雪花落在上头，很快就会结成新冰，掩藏所有痕迹，除非有人特地搜寻，否则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天光渐渐开始黑了，祝冬羽做完一切后，回到虞青铃身边。虞青铃正静静望着冰面上的某一处，没看他。
祝冬羽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
虞青铃转头看他，“什么？”
祝冬羽凝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干干净净，洗去了所有彩釉，却不是记忆中应该有的轮廓。相反，这张脸弧线柔和，看上去温顺又无害，若非表情实在少得可怜，是个十分俊秀惹眼的模样。
“……”祝冬羽敛去思绪，“你变了很多。”
虞青铃目光掠过他的鬓发，那里被岁月染白，显得有几分沧桑，收回视线，站起身，“不早了，回吧。”
两人离开镜湖，向祝冬羽的石屋而去。
夏烨正坐在石屋中的地上，垂着头认真地编着羽毛，身边小方桌上还放着针线，墙壁上油灯散发着昏黄的火光。
听得动静，他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来回扫视了两人一圈后，又继续埋头编羽毛。
祝冬羽又煮了一壶茶，和虞青铃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蜀国阆水流经雪山之外，溺死的难民有无可能是飘到附近，然后被那只鬼挪到镜湖之中？”祝冬羽道。
虞青铃道：“这里是下游？”
祝冬羽摇头，“蜀国多水道，这一带水流复杂，不可简单定论。”
虞青铃道：“雪山底下可有地下河？”
祝冬羽顿了顿，道：“很难说，至少镜湖底下是绝无可能有活水的，但是这山脉之中，要下去看看才能知道。”
虞青铃道：“缘何如此肯定镜湖无活水？”
祝冬羽转头看了一眼夏烨，道：“他一直在那处修炼。”
虞青铃了然，“冰系术法？”
若是夏烨能够驭冰，那确实是能探查出镜湖底下是水还是冰了。
“嗯。”祝冬羽道，“说是镜湖最多五十丈深，没有一点水的痕迹。”
虞青铃静了片刻，道：“明日去阆水上游看看。”
第二日一大早，两人先去了一趟镜湖，四处察看了一番。本以为会有新的尸体，然而冰层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埋尸的冰坑处也是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常。
祝冬羽皱眉道：“那只鬼改变主意了？还是换了地方？”
虞青铃道：“贵族没那么好杀。”
死了那么多邪巫，又死了一个王公子弟，已经足够引起警惕了。
祝冬羽沉默了会，问道：“昨日那王公子弟，你认得他的身份么？”
“看服饰和发冠的制式，应是巫咸国的公子。”虞青铃没隐瞒，直接道，“巫咸国如今不过四位公子，大公子吾婴前不久去了蜀国，死的是后三位公子之一。”
公子吾婴是巫咸国现任储君，身具半步神阶修为，是神州大陆上顶尖的几位强者之一，素来宠溺胞弟，不管是后三位的哪位公子死在这里，之后恐怕都不会善了了。
当年那场战争决出了如今神州大陆上的四大势力，除去周王室本宗，七十一诸侯国以地域划为四部分，分别由四大势力所庇护，划分福地而治——东为天载，西为虞渊，北为妖墟，剩下的便是巫咸国的领地。
西南十六国皆在巫咸国的属下，蜀国是其中之一。蜀国发了大水，公子吾婴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去了蜀国，暂时不在巫咸国内，但只要他回过神了，随时都能够找到这来，时间早晚罢了。
唯有尽快将背地里这只鬼揪出来，才有可能避免之后的冲突。
祝冬羽也想到这，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抬手在身侧拉开一道虚门，“走吧，去阆水。”
他们去往阆水河畔，沿着水流方向一路搜查了下去，最后来到了蜀国都城——稗都城门外。
“鬼境的起点竟然在这？！”祝冬羽脸色陡变，猛地转头看向虞青铃，“蜀国发生了什么事？”
虞青铃看着远处那紧闭的城门，整座蜀国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个人影，淡声道：“大雨淹垮了西山望帝墓，据说墓中有巫真传承现世，吸引了不少人去。”
史籍记载，望帝杜宇是蜀国的开国君主，三百年前曾跟随武王伐纣，是伐纣大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重要力量，此后杜宇回到稗都，建立蜀国，晚年禅位给宰相鳖灵，独自隐居于西山，逝世后也是葬在了西山。
“巫真传承？”祝冬羽蹙眉，显然没想到这二者之间的关联，“灵山九巫失踪了三百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望帝墓中？”
当年仓河屺死后，其他灵山九巫纷纷出奔离开巫咸国，不知去向，此后战争爆发，世间福气凋敝，灾涂遍野，也从来没见灵山九巫出来过，更别提他们的传承了，这么多年来正统巫学术法衰微，四大势力中谁不觊觎十巫传承？可偏偏十巫传承就是流落在外谁都没能得到。
如今蜀国大雨淹塌了望帝墓，巫真传承就现世了，世间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据说那一夜望帝墓坍塌的时候，附近的百姓听到了从墓中传来的箜篌乐声。”虞青铃神色平静道，“箜篌与弓者，是为巫真。当年还是你告诉我这些。”
祝冬羽愣住，但很快眉头紧锁起来，难怪虞青铃说公子吾婴去了蜀国。
很明显，十巫传承可遇不可求，自从天梯断了之后，这世间再没出过真神。所有人后知后觉了三百年，到了半步神阶这个修为谁还不知道天梯跟成神一事息息相关？
没有天梯，何来飞升？可天梯断了就是断了，当年风神飞廉都修复不了，更别提其他人了。四大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已经维系了太久，总有人会忍不住想要打破，而打破的契机就在于谁能先一步飞升成神。
诱惑极大，尤其是众所周知十巫传承源流于上古灵山十巫，修习的皆为神阶术法，在成神方面具有先天优势——无怪乎这么多年来，只是一点捕风捉影的苗头，就有许多人挣破了头去抢。
原来症结是在这……祝冬羽脸色沉凝如水，可镜湖中的那只鬼呢？与蜀国又有什么关系？从望帝墓中跑出来的？望帝杜宇？掘他墓的人都在蜀国之内，跑雪山去做什么，还有那些尸体……
“与阆水没关系了，”虞青铃道，“既然鬼境覆盖了蜀国与雪山，在这之间运点尸体易如反掌。”
鬼境中的世界由鬼灵说了算，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大惊小怪。
“望帝墓塌了多久？”祝冬羽脸色有些发白，“都去了哪些人？”
“不到一月。”虞青铃额前的发被风吹起，气息凭白添了一丝飘忽，“巫咸国、天载城、妖墟都出动了。”
祝冬羽盯住他，“那虞渊呢？有关灵山十巫的事你不会置之不理吧？”
虞青铃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去了一趟，发现情况不太对，就走了。”
“为何？”
“死了太多人。”虞青铃右手从袖上轻轻抚过，“看着不舒服。”
祝冬羽盯着蜀国紧闭的城门，眉头松开一点，又很快拧起，“先回去，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二话不说就劈开一道虚门，踏了进去。虞青铃看了他好一会儿，也抬步踏入。
虚门迅速合上，原地已没了人影。
再次出来已回到了镜湖之上，甫一看到面前景象，祝冬羽脸色就沉了下来。
镜湖冰层下再度堆满了尸体，尸体的数量比之昨日祝冬羽烧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填满了整片镜湖。狰狞的、扭曲的肢体，在冰面下张牙舞爪，难看极了。
除了难民的尸体，还多了许多平民百姓的尸体，邪巫的尸体则翻了几番，一眼看去，大半片镜湖都被染黑了——邪巫身上的黑色巫师袍。
这只鬼看来如虞青铃所说遇到了阻碍，于是杀了许多平民百姓和邪巫来泄愤，同样一股脑地全运了过来。也许因为太多，所以到现在才出现。
虞青铃蹲下身，手按在冰面上，片刻后，抬起头道：“挖吧，底下有东西。”
祝冬羽点头，手上聚起灵力，夹杂着炽热的火焰，猝然一拳狠狠砸向冰面。
冰面向下层层塌陷，寸寸龟裂绽开，冰石高高翘起一角，有不少尸体都被弹了出来。
虞青铃抬手又罩了个结界，将整座镜湖与雪山部落隔绝了起来。
“咔擦咔擦——”整片天地都回荡着冰层碎裂的巨响声。
祝冬羽一边向下挖坑，一边将露出来的尸体烧干净，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清出了一个大洞。
大洞垂直朝下，隐约可见底下规整的轮廓，像是有一条走道，祝冬羽看了眼虞青铃，率先跳了下去。
虞青铃紧随其后，两人进入洞中，往冰层深处而去。
大概距离湖面十丈左右的深度，出现了一条一人宽的窄长狭道，由整块的巨冰雕刻而成，不知通往何处，祝冬羽打头在前面走着。
冰层之下温度极低，常人在这种地方没多久就要冻晕过去，祝冬羽走了会儿，回头问虞青铃：“你要取暖么？”
虞青铃道：“不用。”
祝冬羽便继续向前走。
左右两侧都是平滑的冰壁，上头雕刻着古怪的花纹，像是被人用指甲划出来的。
虞青铃端详了会，见看不出什么，遂不再分神，一路往深去。
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面前出现一个拐弯，两人向右拐去，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利器敲击在冰面上的声音，“嚓嚓嚓——”的回音在窄道里悠长回荡，诡异极了。
祝冬羽停下片刻，凝神听了半晌，也分辨不出来什么，遂看向虞青铃。
虞青铃道：“没危险，去看看。”
两人又往前行去，半刻钟后，他们又转过一道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是一个长勺型的洞穴。
那声音愈发清晰，近在咫尺，就是从前方传出来的。祝冬羽放慢了脚步，朝那处缓缓逼近。
声音忽然停了，然后就是利器扔在冰面上的脆响。祝冬羽加快脚步，又转了一道弯，眼前景象赫然映入眼帘。
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正中央处被挖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一把铲子扔在碎冰堆上，一个奇怪的人正站在坑边，听得动静转头望了过来。
那人穿着形似雪山部落服饰的单薄白衣，头脸严严实实地裹着白纱，眼睛嘴巴都不露，身姿高挑如游龙，乍一眼看去，与四周冰寒的场景融为一体。
“你是谁？！”祝冬羽低喝一声，朝那人冲了过去，“你不是雪山部落的人！”
虞青铃刚要去拉他，眼前景象倏然一变，祝冬羽不见了，他则被人用力按在了冰壁上，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不容置疑贴在他心口，阴寒的气息陡然逼近，有人低声问他：“你的心去哪儿了？”
虞青铃瞳孔微缩，继而眼神冷了下来，抬手就攻向对方的后颈，却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去势，凝着对方的身后没说话。
那里是另一条窄道的入口，不知何时探出了半张翡翠面具，一只黑黢黢的眼珠子透过面具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见到虞青铃在看他，翡翠面具倏地缩了回去，与此同时，身前气息骤然消失，甬道里刮起一阵清风，追着那翡翠面具去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短短的一刹那，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一人。
虞青铃抬起的手缓缓放下，贴住身后的冰壁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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