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山飞鸟如镜世界
三百年后，西南境内雪山。
祝冬羽站在部落外，眺望着远处的雪谷，那里人迹罕至，冰封千里。
前方空地上缓缓裂开一道虚门，祝冬羽目光一凝，迈步迎了上去。
一个披着玄黑色大氅的男人走了出来，见到祝冬羽时，脚步略停了停。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
“本以为你不会来，”祝冬羽道，“但这事有些蹊跷，还是虞渊来解决比较好。”
“虞渊……”男人语声沉静而浅淡，“是鬼祟作乱？”
祝冬羽回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从他肩上雪沫掠过，“西域也下雪了？”
虞渊地处西域，他知道对方在那隐居多年，然眼下不过九月，便已入冬了么？
男人修长手指拂去肩上雪，“去了趟白民国，刚出来就看到你的梁利鹃。”
祝冬羽收回视线，“还是虞青铃？”
男人道：“……嗯。”
“确实有鬼境的痕迹，”祝冬羽点点头，将话题转回，“不过不能确定是什么鬼，找不到真身。”
虞青铃颔首不语，祝冬羽也不再说话，气氛陷入沉默，只有寒风刮过冰松树梢的沙沙声与积雪掉下的簌簌声。
“随我来吧。”祝冬羽说完，转身朝部落走去。虞青铃抬眸眺了一眼雪山之顶，提步亦往。
两人进了部落，又走了一段距离，在一座石屋前停了下来。天边飞过几只霰鸟，一个少年赤着足蹲在雪地上捡羽毛。
两人不约而同驻足，看着那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虞青铃淡淡笑了笑，“地阶了？天赋不错。”
祝冬羽道：“他这一世根骨很好。”
虞青铃看着少年怀中装得鼓囊囊的羽毛，“他在做什么？”
“他一直这样，”祝冬羽朝少年走去，“喜欢捡羽毛做衣服穿。”
说话间，那少年也注意到了他们，站起身，兜着羽毛一瞬不瞬地望了过来。
少年的眼珠子剔透又孤傲，像雪山之上的一捧寒冰。
祝冬羽走到少年身边，对少年说了句什么，然后向虞青铃招手，指了指身后的石屋。
石屋像个倒扣的碗一样，两侧都有一丈大小的耳室，主室分内外两间，很宽敞也很暖和，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放着小方案和炭火盆。
进屋后，少年一直没开口，目光却在虞青铃身上流连了好几圈。
祝冬羽在炉前煮茶，虞青铃解下大氅，露出里头穿着的墨绿色士人衣袍，盘膝在地毯上坐下，与少年隔着一张小方案相望。
“抱歉，他不大爱说话，”祝冬羽提着铜壶各倒了一杯茶，推到两人面前，对虞青铃解释道，“他叫夏烨。”
虞青铃点头，祝冬羽倒完茶后，也在一旁坐下，“当年你帮我找到他，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虞青铃手指微顿，执起茶杯喝了一口。
夏烨坐了一会儿，又跑到后头去整理他捡的羽毛了。
祝冬羽起身给他拿了条毯子盖上，然后回到桌前，沉思了会，道：“先和你说说这阵子发生的事。”
事情发生在半月前，雪山部落的一个族人进雪谷中打猎，发现几具奇怪的尸体。那些尸体衣衫褴褛，全身皮肤浮肿如棉絮，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散落在雪谷中的镜湖之下，被冰封冻住。若非那族人眼尖，一时半会儿还真发现不了。
那个族人吓得够呛，赶紧跑回部落，将消息告诉了首领。
首领听完后，便带人去将那些尸体挖了出来，根据尸体的死状判断出死因应该是溺死，然而镜湖虽然有一个“湖”字，却因生在雪山之中，常年结冰，人可以在上面行走自如，除非主动敲碎冰面寻死，是绝无可能溺死的。
彼时祝冬羽也在队伍之中，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夏烨曾经探查过，那湖面底下是一层又一层的积年陈冰，是绝对没有活水的。平日里族人用水也都是直接将雪融化，若要溺死几具尸体，泡成那般绵软如烂絮的模样，还真没有那个条件。
祝冬羽便推测这些尸体是死在外头，被人运到这里来的。雪山部落族人稀少，住所离那雪谷也有些距离，若有外人在那掘冰藏尸而没被人发现也不是不可能。
但因线索太少，无从推断，祝冬羽也不愿引起族人无用的恐慌，遂没将这个猜测告诉首领。
首领年纪大了，早已应付不来这些事，最后为了安抚族人，只将这事情当做单纯的杀人藏尸之事，把那些尸体掘出来当众烧了，让族人警惕一点以防有外人闯入就算了了。
尸体处理干净后，首领望着雪山之巅，叹息一声：“我们太久不祭拜雪山神，他老人家发怒了。”
祝冬羽眉目微沉，道了句：“天梯都断了三百年了，这世间不可能有神了。”
“祝公子，您不知道……”首领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止了声，目色怅惘，摆了摆手，在族人的搀扶下向部落而去。
祝冬羽回去后仍是不放心，夜间独自去往镜湖，罩了个结界在附近隐身蹲守，然而一整夜都十分安静，什么事都没发生，倒像是他多想了。
清晨，他撤去结界，在镜湖上来回走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结果又在另一个方向的冰层底下发现了几具差不多的尸体。
差不多是指那些尸体形状样子都与前一日的差不多，除了容貌不同，死因和服饰都大同小异，很显然是死在一个地方的尸体，被分批次运了过来。
祝冬羽不眠不休又守了几夜，每一日清晨镜湖冰层中就会出现新的尸体，一开始还是溺死的凡人肿尸，后来竟出现了巫咸国邪巫的尸体。
自从丰沮山塌了之后，巫咸国巫学圣地的局面一去不复返，此后人界各族之间数十年战火纷争不断，巫咸国为了保持霸主的地位，也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开始公然培养邪巫，以人为壶，攫取福气修炼，创下累累杀伐罪孽，为世人所不耻。
那些邪巫尸体都穿着黑色的巫师袍，死状其惨，身上是大大小小诡异的坑洞，四肢扭曲地被冻在冰层底下，一眼看去着实可怖。
祝冬羽终于确定这事情有几分诡异，若是人为，这几日他不可能不发现，再者想要掘开冰面将尸体放进去再冻起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动静，除非这些尸体是从冰层底下被推上来的。
若不是人为，而是鬼祟作怪呢？
祝冬羽虽然在此隐居多年，却也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两百年多年前那场战争他也目睹过，知道鬼祟中有一种术法名为鬼境，可笼罩一方天地，改变其中的生灵法则——在鬼境的世界中，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多为鬼祟生前所执幻化而成。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这些尸体是如何悄无声息被运到这来的。
想到这，祝冬羽开始寻找鬼境的边界。
虞青铃道：“如何？”
“整座雪山都被覆盖在了鬼境之中。”祝冬羽神色凝重，“我在雪山的极南面找到了鬼境的终点，顺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出了雪山都没能找到起点。”
“这样，”虞青铃站起身，夏烨望了过来，又扭头回去，虞青铃道，“带我去看看那些尸体。”
祝冬羽也起身，叮嘱了夏烨一声后，两人便一同离开石屋，去往镜湖。
镜湖四面环绕雪谷，广阔无垠，犹如一面巨大的剔透镜子，倒映着天穹和山巅。
站在冰面上才深切感受到镜湖之广，人在天地之间显得极为渺小。
虞青铃微微眯起眼，看了许久，轻声道：“好地方。”
祝冬羽蹲下身，摸了摸冰面，“夏烨也很喜欢这里。”
说完，他倏地挥拳砸下，冰面裂开，露出底下一个大坑，又挥手撤去结界，示意虞青铃看坑内情况。
冰坑中，密密麻麻的尸体垒成一堆，最底下是浮肿破烂的凡人尸体，中间是穿着黑色巫师袍的邪巫尸体——如今只有巫咸国的邪巫才会这么穿——最上头则是一具极为年轻的男子尸体，穿着华贵的宫装，玉冠束发，形容姣好，然而面容青紫，毫无生机。
死了至多不过三日。
虞青铃扫了一眼男子身上的服饰，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巫咸国的王公子弟？”
祝冬羽也盯着那具尸体，脸色并不好看，“今日清晨出现的，邪巫的尸体之后，就是他了，照这样下去，明日指不定又是一个王公贵族的尸体。”
虞青铃移开视线，望着前方空无的一处，“看来这只鬼与巫咸国不太对付。”
“此人身份贵重，巫咸国极有可能派人寻找他的下落，我不管幕后这只鬼和巫咸国有什么深仇大恨，”祝冬羽漠然道，“但我可不想再同巫咸国扯上什么关系。”
往事如何，早已尘埃落定，他可以不去计较，只是如今他和夏烨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他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
“蜀国大雨之事你可知晓？”虞青铃忽然道。
祝冬羽顿了一下，摇头，“怎么？”
虞青铃抬手，指向坑底那些衣衫褴褛的浮肿尸体，“这些，是蜀国遭遇水灾死去的难民。”
祝冬羽皱眉，看了那些尸体好几眼，确实个个逢头垢面，虽然被泡肿了，却也能从细枝末节处分辨出实际身体的消瘦来。没想到这一茬便罢了，知道后怎么看都像是走投无路的难民。
“蜀国距离巫咸国不远，算是相邻之国，蜀国难民和巫咸国邪巫的尸体都在这，难道是两国之间发生了纠葛争斗？”
祝冬羽看向虞青铃，却见对方目色幽微，眼神是一种没有光泽的冷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几十年前对方送来了秉夏的转世，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也察觉不到什么，可如今这样看来，他确实是变了很多，不啻于换了个人。
祝冬羽沉默下去，有那么瞬间想要开口叙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三百年来，除了知道对方加入了虞渊，他对他一无所知。
虞渊掌管世间所有鬼灵，这回发生这样的事，确定是鬼祟作乱之后，他便下意识想到了虞青铃。
然而虞渊毕竟与天载城的扶危济困、降妖除魔不同，多年来也只是盘踞于西域一带，他本以为虞渊极大可能不会管，对方也不会应约，甚至梁利鹃都不一定能够找到对方……
这时，虞青铃转眸瞥了他一眼，说道：“这些尸体要处理掉，不能放在这。不然不止巫咸国的人会找过来，天载城的人也会嗅到风声。”
天载城弟子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哪里有兽乱或鬼患，他们就会去哪，也许先前祝冬羽还会想着利用天载城来帮他解决这件事，但如今虞青铃既然来了，那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祝冬羽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沉声问道：“要怎么做？”
虞青铃转身，往镜湖边上的一块石头走去，“用你的方式就行了。”
他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这边。天上开始飘雪，祝冬羽有些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脑海中不期然划过一幕画面，祝冬羽看着坑底的尸体，抬手先丢了个结界出来，再用术法放了一把火。
结界将所有声息罩在里头，看不到火光也闻不到烧灼的焦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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