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水仙观影青鸾自镜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人到底在哪？”汉柳满脸暴躁地向有虞谣低吼，盯着前方宛如永夜一般的大荒原，视线被严密阻挡，压根穿透不进去。
有虞谣颦眉不语片刻，这才道：“阿霖先是去了鬼渊，后来传信给我，说有厉鬼叛出虞渊，他进大荒原抓捕去了……”
“也就是说他在这里头？”汉柳拧着眉头瞪大荒原，眼中翻滚着浓浓的不耐烦之色，“好端端的抓鬼做什么，神与鬼混不到一起去，他不知道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鬼君，厉鬼叛出虞渊，非同小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有虞谣道，“厉鬼居于鬼众之首，数量虽不多，但每一只危害性都极大。若作恶人间，带来的后果无法想象，阿霖不能置之不管。”
汉柳喘出一口粗气，烦躁地抓了抓及腰的金色卷发，抓得一团乱之后，这才道：“行了，别说那么多，听得我头疼，他既然在这里头，我们快点进去找他！”
话落，他二话不说就撞进了大荒原，黑夜鬼境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金色的衣角半点也看不到了。
有虞谣回首环顾了一圈四周，见没有异状，这才收回目光，踏了进去。
他们进去之后没多久，冻土平原上就慢慢踱来一个人，那人气息枯槁消沉，灰衣的领子高高包裹住他的脖子，蓬乱头发下露出半张青肿红紫的脸，黄绿色曈眸暗淡而沉冷，长指按着腰间的剔骨刀刀柄，在鬼境外头来来回回踱了许久，就是没有进去。
妖兽厌恶鬼魂的气息众所周知，他也是只妖兽，嗅不得那股味道，浑身警惕地都冒出汗毛来。那股感觉并不好受，这让他时刻都要提起精力来应付局面，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做这些。
可是虞青铃进去了，虞青铃离开时的神情太过可怕，像是要去寻仇，要大杀四方的模样。他瞧着不对劲，杀人的事怎么能不叫他？
遂从城主府一路追过来，没想到虞青铃却是进了这，他停了下来，实在不想进去，然后他就在这外头晃来晃去，又回到了这，进不进？为什么要进？顾末衫死了他自然高兴，虞青铃又跟顾末衫有什么关系，他跑进去干什么？该死，虞青铃什么热闹不凑，非要凑这热闹！
他在外头一直看着呢，不止一波人进去了，算上刚才的那一男一女，已经是第五波队伍了。
巫咸国自然不在话下，公子吾婴带着一伙邪巫早早就进了。后来又来了两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人，气息太过强势，他怕被发现，离得远远的。
第三波是姬宁那家伙，带着一伙天载城弟子。
第四波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穿着白衣红裙，鬼气重得很，至少是个厉鬼。
啧……卫桐狠狠皱眉，算了，去看看虞青铃，若是死在里头，给他收个尸好了。
想到这，他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掩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迈步穿过鬼境边界，走了进去。
兽瞳在黑暗中发挥用场，他飞快行过，黄绿色眼珠子闪烁着冷光，从荒原上四处梭巡而过，寻找着那座顾末衫遭遇刺杀的酒肆。
——
勾月照天，明烛映酒，无数星灯点缀在高楼之上，层层叠叠，与天上星汉交相辉映。
身披罗纱的少女们穿梭而过，娇颜泛红霞，玉颈纤长，胸脯白皙，赤足坠金铃，是人潮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幕美景。
许多男人驻足凝望，邀请她们唱歌，为她们跳舞，奉上最美味的佳酿，祈求共度春宵。
少女们掩嘴轻声笑，柔荑摆动，煞有其事地拒绝了：“不行，今日酒神降夜，诸位请携上美酒，前往月满星河楼婀黄弥台，为黔姐姐添个彩头，讨个吉名。”
男人们听了也不恼，挠挠头笑，道：“既然如此，便听妹妹们的，去为黔姑娘呐喊助威，助她夺得星灯之魁，为酒神降下福泽。”
说完，男人们抱起酒豆，搬起折觥，扛起酒鼎，成群结队地顺着人流往最高的一座楼而去。
沿路搭了不少莲花木架，一排一排地摆着精巧珍奇、样式不一的金瓯玉爵，杯中皆盛着透亮的酒酿清液。
木架旁各袅袅而立一名身缠红纱、臂戴金钏的酒娘，正在豪爽不停地招徕行人品尝美酒，是为斗酒。斗酒胜过酒娘的，便可与她无偿一度春宵。
阿崎声牵着虞青铃在一座木架前停下，垂眸打量着架上形貌不一的盛酒器。
酒娘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无暇深邃的脸庞，红唇难得羞谨地咬起，饶她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如此神容之貌，当下注目不放，轻声细语地劝道：“这位公子，不如看看这只攒莲掐翡金瓯？所盛美酒为‘惜花卷耳’，最适宜惜花怜花之人，公子好貌，奴家斗胆，将此酒赠予公子，还望公子品尝……”
阿崎声唇边含笑，将那只三足双耳金瓯执来，饶有兴味地颔首：“不错。”
说着，金瓯一转，已贴上了虞青铃的唇，“尝尝？”
不止虞青铃，酒娘也是一愣，顺着金瓯看向了虞青铃。这位公子虽也貌佳，却远比不过身旁这位，以致她一时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阿崎声身上，没顾及到虞青铃。
可眼下这一看，对方目中自有葳蕤沉静的大自若气度，仿若三千林莽包容一切，倒与眼下那张脸庞有些不太适恰的不合感——温顺无害的面庞承载不起如此威重野性的美感。
虞青铃回过神来，伸手想接过金瓯，阿崎声避开，贴着他旋身一转，来到他身后，长臂虚虚环住他半身，将金瓯送至他唇边，在他耳边柔声劝：“喝吧，喝完，再告诉我惜花之味如何？”
酒娘面上突然一红，纤手忍不住捂住半张脸，又透过指缝悄咪咪打量他们，原来，这位公子要怜的花是这位公子，还真是十分般配呢。
虞青铃微微垂眸，不再抵抗，张唇将这杯酒喝了。
阿崎声凝眸于这样乖巧的他，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来。
笙鼓声远远传来，喧嚣渐盛，前方慢慢行来一支仪仗队伍，皆布巾包发，身穿白衣红裙，脚踩莲木屐，腰缠红绳长珞。
八人抬着一座红玉雕刻而成的半人高神像，神像端坐于红莲之上，双手拈花，唇畔染醺然懒笑，与神情热切的仪仗队伍一路伴乐近前而来，恍若真神降临。
“酒神到——清道——”
祝官打头在前，高声呼道。
人潮早已不用提醒，在看到酒神仪仗的队伍时，就自发地让出了路。
阿崎声环着虞青铃的腰，飞身而起，直接离开了这一处，来到一座高楼之上，在窗栏上倚坐而下。
鼻尖嗅到清冷而蛊惑的香味，虞青铃微微失神，有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在空洞的胸腔中泛起。
这不是第一次了，似乎体内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在温养修复他受损的心脉，只是这股力量很微弱，假以时日，复苏心脉，不是不可能。
他想到阿崎声交给他保管的珠子，经常会在储物空间内发热，而那股力量就是从珠子中透过银环传过来的。
阿崎声为何要将珠子交给他保管？阿崎声知道这个么？
虞青铃思绪再次飞离，等再次回过神来，就发现阿崎声正坐在他身边，双手懒懒环胸，视线穿透喧嚣红光，眺望着重重红楼之中的最高一座楼。
两人距离很近，腿相互贴着，阿崎声脸侧垂下的发丝会被夜风吹起，拂过他脸庞。
“阿崎大人……”虞青铃想到一件事，“顾末衫的尸体……”
话没说下去，阿崎声偏头看他，昳丽眉眼近在咫尺，他未尽的话语吞了进去，此时提这事未免扫兴，罢了。
他该相信对方会处理好一切的，顾末衫是巫姑，阿崎声不会不管的。
“你可知……”阿崎声语调轻缓，却含着一丝莫测的唏嘘，“巫即三百年前便已不在人世，斑之青又遭遇刺杀死去……如今这世间已再无巫即与巫朌。”
虞青铃蓦然顿住，原来巫即和巫朌都已死了么？那天载城城主府里的姬阑和斑之青又是谁？
“它不是他们。”阿崎声垂首抓来他的手，把玩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水仙观影，青鸾自镜。不过一抹镜中虚影，因着巫朌执念流连不去，学着主人将魂魄一分为二，是为姬阑和斑之青，妄图取代逝者守护天载城。心意虽好，未免难长久，倒不必过多移情在意。”
虞青铃默了会，道：“天载城的人知道这件事么？”
阿崎声扣住他的五指，“真真假假并不重要，权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
逝者已逝，生者怀念，若只追求存在的痕迹，无非自欺欺人，只看他们是愿意选择糊涂还是清醒。不过，糊涂一时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如今，神州大陆还需要天载城。
虞青铃很久都没说话，他想阿崎声说得对，只是一直以来，他最终总是会返回清醒的道路上，无法永远欺骗自己。
好在，他终于等来了阿崎声。
“待顾末衫事了，”阿崎声说，“我便告知你巫即与巫朌之往事。他们是世间最赤诚的两只鸟儿。”
仿佛得到约定与许诺，胸腔满溢，虞青铃反扣住他的手，轻声回他：“好。”
阿崎声偏头回去，优美唇瓣张合，忽然唱起歌来。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虞青铃一顿，抓住了身下窗栏，转眸盯住阿崎声，阿崎声似被他的反应取悦，低声轻笑：“如何？方才听一舞姬所唱，顺口学来。不若我等也去见一见那位黔姑娘，为她伴乐共舞，交个朋友。”
虞青铃仍是盯着他，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多专注，竟让人品出了几分珍而重之的天真况味。
阿崎声伸手抚了抚他侧颈，没有说话，揽过虞青铃的腰，两人飞身下了高楼，朝月满星河楼而去。
他当然知道虞青铃修为身手如何，可这并不妨碍他照看他……他们，又能区别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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