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方争罢两方恨骨
月满浮云，莽星溯流。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云。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婀黄弥台上，黔千歌一边抚琴，一边为那共舞的二人和歌，十二条长廊上的鬼众都在呐喊声威：“千谓歌，千谓歌，千谓歌！”
思绪慢慢游离，黔千歌渐渐消声了，她怔怔地望着那共舞的二人，他们舞步游刃有余，又配合得十足默契，像是一体两面，时而贴身，时而游移，时而同步，用他们强健的腰腹为核心，带动着足步的动作，有力长臂相牵拥挽，又不时攀附流连，极富张力，衣裾翩飞如浮云，有如乘风蔽月，又似酣畅淋漓，汗水渗出，蛊惑的香气萦绕了整座婀黄弥台，黔千歌在这样的香气中，一点点地失了神。
毋庸置疑，那位穿绛红莲白衣的男人更具魅力，如一尊美丽惑人的欲望神，尤其是舞至正酣时，他看着另一人的眼神，漆黑得朦胧而迷邃，如雾如烟，仿佛月夜下婆娑的烟海，简直令人心醉神迷，完全忘了身在何处。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总是忽略不了另一人的存在，那人面庞很陌生，可是眼神却透着几分熟悉，似曾相识，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算了，外面打得那么热闹，自己也不能扫了这二位公子的兴啊。
黔千歌莞尔一笑，乐声一转，唱起一首《卷耳》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愦。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歌声悠悠转转，百转千回，妩媚婉约，将不尽的思念之情尽数倾吐在歌中。
两人相握的手忽然离了去，阿崎声俯身牵起孤独歌唱的女姬，将她推向虞青铃，然后看着他们，笑而不语。
虞青铃与他的目光相接，明白他的意图，遂一手向黔千歌伸出，微微弯腰，邀请对方共舞。
黔千歌怔住，下意识将手放了上去，下一瞬，她便被虞青铃带着跳起舞来，身上的红绡舞裙顿时翩翩飞起，足踝上的铃铛叮呤不停，和着复起的乐声，相得益彰。
她明明极擅舞蹈，可不知怎么的，她在虞青铃面前却怎么也专心不起来，玉臂上的红莲钏泛着血红的流光，她鼻尖一酸，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眼尾被冰冷指尖轻柔抚过，她抬起眸，撞见了对方垂下视她的温柔眼神，当下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而落，怎么也停不下来。
是了，这位虞公子虽然面上神情淡淡，可他的眼眸却像包容了这这世间的一切，也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简直与另一位阿崎公子并无两样，他们懂得自己心中所有的酸楚与等待，并用他们的歌声和舞蹈来安慰自己。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低沉惑人的歌声响起，有如垂怜世间的神明在耳边低语，娓娓道来，道不尽她无数相思。
鼓声激荡，弦音阵阵，如醉如幻，再入渺渺磬鸣蔓蔓溢开，明明欢乐盛大至极，她舞至最后，已是泪千行。
朦胧间，她跃起又跌下，被身畔男子横腰抱起，在空中旋了几个圈，衣摆层层叠叠如花绽开……
长廊上所有人目睹此景，皆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完全忘我。
一曲舞毕，黔千歌被虞青铃在婀黄弥台上妥帖放下，她呆呆地立在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她会有种被爱待的错觉？
怎么会这样？是哪里出了错？
她明明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啊？
她愣愣转头看去，阿崎声正端坐于一架莲花缠木编磬后，手握小锤，漫不经心地敲着。
“叮……叮……”幽长自生，往复不去。
似感应到注视，阿崎声抬眸看来，眼尾线弧美丽极致，荡出一线银月光华，不仅盈澈万里，也照进了她枯涩干瘪多年的心里。
“黔姑娘。”阿崎声说，“乐舞已毕，接下来，不若饮酒作画。你身旁这位虞公子画艺甚佳，最擅描面，可愿让他为你沾彩绘容？”
虞青铃顿了顿，看向阿崎声，阿崎声微微偏头，向他笑，似在诱着他答应。
虞青铃沉默了会，他竟不知一个惯常懒笑的人能笑得这样让人惊心动魄，遂应首不语。
黔千歌回过神来，明白阿崎声是在提示他们正在比六重擂，乐舞已毕，接下来该是另外四重，而这位阿崎公子先选了饮酒和作画。
很快钟鼓敲响，血红玉壁上亮起了“酒画”二字，长廊上鬼众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婀黄弥台上的他们。
他们素来被困在鬼境中不见天日，今日着实是开了眼界。
他们又去看身前那位神秘莫测的鬼君大人，这才发现那位大人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原地空空如也。
月满星河楼里有仆人陆续送上来莲花木架和各色酒器和酒酿，尽数排开，并在台上点起了金灯、银烛、玉炉和红蜡，一一点缀在台沿雕刻的花瓣尖上。火光影影绰绰，如星汉交织连成一片。
另有身披轻纱的少女捧送来各式笔毫、漆彩和画帛，搁置于虞青铃身边，供他取用。
而就在月满星河楼外围的楼群中，另一场战斗悄然爆发。
姬宁身后站着一队天载城弟子，他们面上惊疑不定，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立在长廊入口处，掩映在浓稠黑雾中的高大身影，白衣红袍，马尾高束，手握白金长''枪，赫然正是已被厉鬼所杀的巫咸国大将军顾末衫！
姬宁神色凝重，目色沉沉地打量着前方的人，似是要分辨对方究竟是死是活，眼下又究竟是什么情况。
若是顾末衫还活着，他无疑不是对方的对手，可若这人只是鬼境幻化出来的一个虚影，那必定得一战，探出虚实才行。
他们要尽快找到顾末衫的尸体，那人曾经是巫姑，而巫姑的骸骨是下一件修复天梯之物。
师尊派他来抢夺巫姑骸骨，他需尽力为之，为师尊夺得才行。
“你们退后，去寻其他入口。”姬宁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一众弟子道。
弟子们犹豫了会，皆退后让出了一片空地，却没有离开，反而散开站立形成一道战阵，准备随时支援姬宁。
姬宁伸手从背后拔出蓝麟剑，这是巫即大人留给他的，这么多年来，这把剑保护了他不知多少次，而如今，他将再一次与它共同战斗。
顾末衫看到他的动作，手握红缨长''枪，缓缓抬起，锋锐枪尖泛着霜雪般的冷芒，直指右手持剑的姬宁。
“唰——”风声破耳而过，两人同时动了。
“嗡——”刺耳铿鸣声响起，蓝麟剑和白金枪交戟而横，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束发的蓝绳在空中高高飞舞，与对方红色的发带一起，交织成一片冰与火的对抗。
“巫姑大人，您究竟效忠于哪一方？！”姬宁咬牙道，“既然已经得到了自由，为何还要回巫咸国，为虎作伥？！”
您可知，巫即大人就是被他们逼死的啊！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为巫咸国卖命，甘做它杀戮之锋！
顾末衫一字不发，面容清朗俊美，眉峰锋利，黑眸如星，如一汪点漆，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未理会姬宁的质问，长''枪攻势一转，右腿屈起，猛地一膝攻向姬宁腰侧大穴。
姬宁急转旋身，蓝麟剑在手中掉转而去，直直削向顾末衫侧颈。
顾末衫偏头避开，向后退去，手中长''枪一震，舞了个枪花，迅猛一□□向姬宁心口。
姬宁侧身躲过，长剑紧咬不放，哐当一声劈在坚硬的枪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花，火星迸溅。
顾末衫眯起眼，忽的一把扔开了枪，一掌就去夺姬宁的剑。
姬宁心神一凛，顾末衫这是要和他近斗，比拼术法和体术？
巫姑不是谋巫么？何时学来的武巫一套攻击术法？
姬宁迅速后退，顾末衫急追而来，一脚跺地，飞身而起，向他扑攻而去。姬宁长剑一横，挡住对方一掌，左手趁机格挡下一掌，与对方划肘一圈拨去力道，再次向后退去。
顾末衫毋庸置疑已经死了，可无论如何，自己不能用巫即大人的剑对向他的昔日同僚。
姬宁心一横，也扔了剑，肩背肌肉绷紧，两手疾速拉开一拳，“轰”的一声与顾末衫拳头撞击在一处，硬碰硬起来。
两人同时退后几步，强劲气浪爆在心头，气血上涌，姬宁喉间泛起腥甜，顾末衫却神色如常，毫无异状。
顾末衫抬起下颔，点漆似的黑瞳紧锁住他不放，面上慢慢拢上一层浓郁的鬼气，猩红的血光在眸中蛰伏闪烁，冰冷杀机顷刻而起，“咻”的一声他身体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然无声无息靠近姬宁背后，一掌击在对方毫不设防的后心口，半分不留情！
“噗——”姬宁向前跌去，急忙转身，脚步不稳地向后急退，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嘴边鲜血流淌而下。
已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不知道顾末衫生前修为如何，可顾末衫曾经也是灵山十巫，那估计半步神阶也跑不了。
修为越高，每进半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半步神阶与天阶性质迥异，已然摹刻了一丝天道规则为自己所用——先前他与顾末衫交手的几个回合，不过是对方的热身罢了。
姬宁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着，抬头死死地盯着顾末衫，那人眉眼覆着浓郁鬼气，像冰霜冷雪被黑暗笼罩，身姿却挺拔如节，是三百年来无数战场杀伐反背淬炼出来的铮铮铁骨。
血气，煞气，手下亡魂不计其数，这样一个人，倒是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顾末衫只在那人手底下败过，只因对方的鬼境强悍无匹，前所未有。
——天载城鬼街之主，命女，一只百年厉鬼，鬼境一出，一人可抵万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黄泉鬼军。
鬼境世界是厉鬼的执念所化，那个女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竟会拥有如此惊天动地的鬼境。
有时候，他都分不清到底是神明的信念更强，还是鬼的信念更强……可倘若是神明，那为何巫即大人逝世这么多年，却从未在他梦中出现过呢？
到底是不一样，神明为了世人，鬼灵为了自己。
他想，这一次师尊为何不派命女过来，明明命女比他更有胜算。
师尊总是这样行事模糊。在对待修复天梯一事上。
好比巫罗地宫那回也是，西域之地鬼灵徘徊，与妖兽一族格格不入，师尊却派龙盲和蛇兰等去寻虞渊之主。
若鬼君是个与妖墟之主一般的性子，怕是连见都不会见龙盲，可偏偏师尊却这么做了，让他也只是去找古“崎”部落，迎接仓河屺大人——可明明那人早就以云大人的身份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天载城所拥有的天梯修复之物，不过三种神树中任取其一的二师弟斑诺——这还只是师尊动了恻隐之心留下来的……
姬宁强行中断思绪，他不得不中断，顾末衫的掌风已然逼近他的头颅，再不抵抗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他又想起城主府里性情变了许多的师尊和奇怪的师叔，其实他不是没有猜测，可是……
姬宁压下眉目，手上聚起全部灵力，打算硬抗下这一击，生死由天。
“噗……”他再次喷出一大口血，血色中隐可见内脏碎片。
胸口再次印来一掌，他被打得倒飞出去，摔在一座歌台上，这座歌台点满了星灯，有些像当年鸟夷部落的夜空。
“大师兄！大师兄！”
耳边传来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他却已无暇他顾，似乎什么天载城的弟子杀阵被启动，接下来是霹雳乓啷的摔砸声，以及肉''体倒地的沉钝声。
他想，他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师兄。
眼瞳渐渐失色，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再捕捉一点星灯的光芒，却无济于事。视野越来越模糊，头顶现出顾末衫居高临下俯视的身影，对方向他高高抬起脚，似乎要碾碎他的头颅。
他闭上眼，等待命运的降临。
却久久没有动静。
他睁开眼，艰难转头望去。
这一望，不由微愕。
天昏地暗，黄泉鬼火幽幽燃起，四处鬼影幢幢，穿戎戴甲，漫天都是凛冽肃杀的九幽地狱之景。
而就在黄泉鬼军的包围之下，一身白衣红袍的顾末衫被另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揪着发髻，一头砸进了土里！
女人手上动作不停，凶狠又残暴，不留半分情面，揪着男人的头，一下又一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大坑。
姬宁：“……”
他转过头去，仰望着阴沉昏暗的夜空，一动不动。
“公子认为奴家适宜什么花样？”黔千歌在虞青铃面前袅袅坐下，有些赧然地轻声问道。
虞青铃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面颊，端详片刻，道：“红莲杀伐太重，不若茱萸？”
黔千歌微怔，“茱萸？”
“方才闻姑娘歌《卷耳》，想必姑娘心怀思念之人，既是如此，驱马登高思念，不若茱萸。”虞青铃道，“可否？”
黔千歌凝目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良久，她才嫣然一笑，纤颔轻点：“任凭公子抉择。”
阿崎声弃了编磬，不知从哪摸来一只小皮红鼓，意态闲适地斜倚在一旁，右手抚着鼓面，不时轻拍一下，小小的“咚”声便响起，正好和住了虞青铃的笔触变化。
他身侧莲木架上的各色酒爵已空了不少，尽数被他饮下，酒愈至酣，一张深邃面孔愈发醴艳昳丽，眉宇间尽是数不尽的风情，身段亦如天地偏爱，寸寸精雕细琢，弧线优美不胜凡举。
他唇角含笑，姿态从容而散漫，鬼魅又恣意，宛如一条醉卧花丛间的美人蛇，慵懒盘卧，观瞻着众生百象，幽冥万类。
即便虞青铃很专注，偶尔转眸瞟去时，乍见此景，亦是一滞，之后又继续投入眼前所描花面中。
黔千歌闭着眼眸，黑睫微颤，感受着虞青铃的笔触在脸上轻柔游走，心中不真实的惘然感愈来愈深，几乎快要将她淹没。
天地间安静极了，谁都不忍惊扰这一幕。
只有间或响起的“咚”声应和着落笔的动作，一时之间，美丽的男人，专注的公子，阖眸的女姬，竟是无法择出哪一景更美。
这是一片永夜，永无明日，夜色高挂于天穹，星灯点缀酒国十二红楼，并赋予最高的那一座一条银河，便是“月满星河楼”。
婀黄弥台是永夜的中心，三人沉醉在各自的心绪中，彻底将时间忘却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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