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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郁鸣今年正好三十岁,不偏不倚的年纪。

        他的性向是在高中时候觉醒的。他从小就读私立一贯制学校,从托班到高中。初中的时候还喜欢过女生,高中的时候来了一个转校生,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人家。这场轰轰烈烈的暗恋终究是无疾而终,和那些烂俗的故事一样,郁鸣在大学的时候才开始了他的初恋。

        只不过从来就没有安定下来过。大学谈了整整四年,从开始到结束,完整如一个饱满的圆。本来打算读研的,也是因为被分手,所以带着不服气回了国。就这么,顺利地进入了父亲的集团,开始学习投资,后来又自己创业。

        工作的时候也遇到过和他一样的人,他们就像是有一种特别的暗号一样,只需要看一眼对方便能知晓真实身份。有过短暂的恋爱,也有过推拉与粘连,只不过最终都没有可以长久维持的爱情。

        就这么恍恍惚惚,走到了三十岁。俗话说“三十而立”,郁鸣也不能例外。他在高中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出了柜,挨了一巴掌跪了一整夜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算是一种特别的默许,这种默许在他三十岁的时候被打破——父亲要求他定下来,成个家。大意是哪怕找个男的,也要成个家。

        郁鸣只觉得好笑,哪怕父亲默认了他的取向,也无法接受他的生活状态。如何定下来?找个男人,然后去国外结婚,再领养一个小孩吗?那这个小孩是叫他爸爸还是妈妈呢?简直滑稽到可笑。

        他本科毕业回国之后就一直住在外面,每逢节日的时候会回家。现在和父亲赌气,节日也不回去了,父亲做寿也不露面,就像从来都没有他这个儿子一样。哪怕后妈发信息低声下气恳求他,也一律装作没有看见。

        郁鸣像是报复父亲一样报复着自己的身体。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把整个人都投入到工作里。当然,他也开始打破底线地发泄欲望。从前他没有这样的经验,尽管知道金融圈子里的确不干净,也有门路找到人,可他不会选择这么做,太容易留下把柄了。

        在网上找到了一个中介,以匿名的身份交了钱——他出的价钱足够漂亮,所以在仅仅知晓性向的情况下,中介把文子铮介绍了给他,甚至都没有过问文子铮本人的意见。对方只是和他说,大堂里会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人等着他。

        他是忐忑的。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知道即将面对的会是怎么样的人,即便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在出发前,他反复告诉自己,要装作熟练的样子,千万不能露了怯。在商场多年,他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在看到了文子铮之后,他反而更加忐忑了。是高中生,而且看上去一点经验都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领带,走上前去拍了拍文子铮的肩膀。

        从头至尾他都演得很好,就像是第一次演戏就拿到了大奖的演员一样,试探着却又信手拈来。直到结束了才生出罪恶感,可文子铮已经睡过去了。

        郁鸣□□着身体跪在床上。床头柜上开了一盏灯,刚巧照在文子铮的脸上。稚嫩的脸庞,就像是煮熟的鸡蛋剥了壳,没有一丝岁月的摧残。可不知为何睡着了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的,像是在心里藏了什么秘密。

        想来也是,如果不是真的缺钱的话,师范附中的孩子是不会选择做这样的事的。他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他的身上有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郁鸣都不得而知。

        就当是深夜的情绪泛滥吧,他看着文子铮的睡颜,怎么也挪不开眼睛。既有心疼,也有愧疚。心疼这个陌生的孩子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身体,后悔自己当初打给中介的那个电话。可就算当初自己没有打出那个电话,也会有别人打出去的,保不齐是一个在酒池肉林里畅游的人,或许比他更恶劣。

        郁鸣想要帮他,他想要帮助这个名叫文子铮的师范附中的孩子。怜悯之心不知从何而来,像是最软弱的地方被人戳中了。与初恋分手的时候,对方说以他的性格永远也成为不了真正的商人。他是对的。

        身边的现金不够,于是在深夜里穿着单薄的西装去atm机取钱;想要留下自己的名片,却发现钱包里的名片早就用完了,又跑回家拿。一晚上,根本没怎么睡,折腾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稍微眯了一会儿。

        双人床,两个男人睡是刚好足够的。一床被子,文子铮卷走了大多数,留给他的只够盖住半个身体。可他必须要休息,第二天还有早会。可睡了也同没睡一样,起来的时候眼下都是乌眼圈,拖着疲惫的身子把文子铮藏在被子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才离开。

        郁鸣并不奢望着文子铮会再联系他,但如果不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他一定会心难安的。这是深夜泛滥的情绪带来的后果,过度的同理心。

        当下午他收到文子铮发来的短信的时候,那一直莫名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他并不奢求文子铮会找他帮忙,但有了联系方式总是好的。郁鸣微微笑着放下了手机,没有回复这条信息。

        日子仍旧是一天接着一天过。文子铮回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郁鸣仍旧勤勤恳恳工作,每周都在飞来飞去。他们没有再联系过,唯一的那条信息静静地躺在手机里。

        文子铮和姐姐文子婧在医院过了年。医生告诉文子铮,他姐姐的状况不太好,要做好心理准备,文子铮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医院楼道间痛哭了一场之后擦掉眼泪回到病房。除夕夜他们过得很开心,至少文子婧看起来很开心。他们放开饱餐了一顿,之后姐弟俩窝在狭窄的病床上看春晚。

        “文子铮,你告诉姐姐,那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文子婧突然抓住弟弟的手问道。

        她何其聪明,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千疮百孔,早已没办法负担她在医院的欠款,可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钱。她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母亲的首饰早就在多年前就被赌鬼父亲卖得一干二净了,弟弟是在骗她。

        文子铮看着姐姐,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他回握住姐姐冰冷的手,认真地说:“是妈妈留下来的首饰,还有我帮小孩补课的钱,再加上学校发的奖学金。”

        看着弟弟的如此认真的样子,文子婧虽说半信半疑,可却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她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嘱咐文子铮好好读书不要入歧途。

        文子铮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为自己辩解几分。本来这钱就不是干干净净到他手里的,他自然没办法再多说什么。说多错多,少说为妙。最终也只是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把这个话题随意搪塞了过去。

        郁鸣没有文子铮那么幸运。他和家里关系决裂之后,逢年过节就一个人过。公司早就放了假,他自然没有理由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在举国欢庆的除夕夜听着外头的鞭炮声把他那偌大的公寓从里到外地收拾了一遍,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仍然不断,郁鸣揉着眼睛把自己藏在被窝里。春节是他唯一的休息日,也是偶尔可以赖床的日子。虽然仍是睡眼惺忪,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工作群里静默无声,郁鸣发了个红包就把潜水的人全炸了出来。倒是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给他发了“新年快乐”,一时间打开微信手机都有点卡。

        他没有文子铮的微信,尝试着输入了他的号码也查找不到任何。找到了那条第一次收到的短信,反复看了很久,“新年快乐”明明已经在发送栏了,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记忆里的春节大都是一个人过的。在家里他是局外人,不和所谓的家人一起过节,总是躲在房间里看书;读大学的时候当时的男友会回国和自己的家人过春节,郁鸣还是一个人;参加工作之后更是一个人过的,以前还会回家和“家人”吃一顿沉默的饭,现在就是自己做饭自己吃了。

        也想过养宠物,可郁鸣常常出差,没办法好好照顾它,索性就作罢了。一个人的生活并没有那么难适应,习惯成自然。他习惯了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所有事情。工作之后也谈过几场恋爱,但都如浮云一般轻轻略了过去。

        手机里的信息不断,郁鸣根本不想看。等到电话打过来了,他才后知后觉接到。

        “喂。”郁鸣的声音闷闷的。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景色。这套公寓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地段不算好,小区的设施也很老旧了,可他哪怕挣了很多钱,足够在市中心买一套独栋别墅,也不舍得搬离这里。沙发是三十年前的,床也是三十年前的,大部分家具都是三十年前的,他搬进来的时候也就换了出故障的电器,甚至都没有产生重新装修的年头。

        住在这里的烦恼也不是没有。邻居都是可以当他父母亲的年纪,看到小区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总是在他下班的时候捉住他要给他介绍对象。郁鸣能怎么办?他只能推脱着自己没有时间,也许再过几年他实在推脱不下去了,就会洒脱地出柜接着灰溜溜搬离这里。

        “知道了。”郁鸣挂断了电话。

        还能是谁呢?他那以贤惠出名的后妈,又给他打电话了。看似求着他回家过年,实则是做给她那古板老套的丈夫看的。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郁鸣的亲生父亲,她的丈夫,在外面惹出了花头,让他意外降临到这个世界。法律意义上的哥哥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妹妹亦是,后妈才是原配夫人,而自己的母亲才是第三者。多么悲惨的现实,只有自己才是多余的。

        皮质沙发经过了三十年,已经松软如舒芙蕾。郁鸣坐在上面,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翻看着手机里喷涌出来的信息,挑选一些回复,再忽略一些,最后再给一些重要的人通电话。通完电话之后,看着文子铮之前给他发的信息,重新回到了漫长的沉默中。

        明明只是交易关系,可郁鸣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发生了关系,虽然建立在金钱上,可郁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文子铮不对劲,是他自己不对劲。

        郁鸣想了又想,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发这个讯息。也许在文子铮的眼里他就是沉溺于欲望中的坏人吧,如果自己给他发了信息,那对方会误以为是要求见面的。还是算了,郁鸣叹了一口气,锁上了手机。

        他还要去看望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

        郁鸣对于他的母亲所知甚少。他甚至不知道母亲从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如何认识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只能从旁观者的口中知道,在他三岁的时候被父亲要了回去,母亲只能在周末的时候来看望他,后来他渐渐长大,学业也渐渐繁重,与亲生母亲之间的来往就慢慢少了。再后来,母亲日渐衰老,患上了阿兹海默症,郁鸣只能把她送到养老院。

        说起来,也该去看看母亲了。之前因为第四季度一直在忙,忙到有时候连家都回不了,更别说兼顾母亲那里。刚好家里有别人送来的礼品,在玄关那里堆成了小山,可以带给母亲。

        其实郁鸣心里一直有抵触的情绪。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也会责怪母亲为什么要让他降临在这个世界,现在便不这么想了。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既然生命的接力棒被交到了他的手里,那他就要好好走下去。在见到母亲的时候,仍然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怨,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他只会在看到母亲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哪怕他的母亲已经认不出他了。现在的她,早就没有了从前照片上的美丽,苍老的脸庞写满了迷与茫。她只会低着头,絮叨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在看到郁鸣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来的时候,养老院的职工总是很开心。他出手大方,又有姣好的皮囊,可谓是人见人爱。养老院的院长亲自来接待他,与他寒暄着一些有的没的。郁鸣面带礼貌的微笑与他说话,手里拎着的礼品被他接过去。

        母亲住在养老院最好的一间房里。面朝着一片湖,因为南向所以几乎每天都有好的日头晒进来。这是郁鸣日常打点的结果。郁鸣来的时候,母亲正一个人坐在窗前,木木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初一的天气格外好,太阳一点儿也不吝啬地照着大地,湖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整个房间也跟着暖了起来。

        郁鸣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母亲的情绪,她的阿兹海默症已经很严重了,哪怕按时吃药也没有任何改善。郁鸣喊了一声“妈”,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抿了抿嘴走上去,弯下腰抱了一下母亲,这才让她动了动。哪怕已经不记得郁鸣了,她还是那样的温柔,在郁鸣揽住她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臂。

        天气是那样好,郁鸣也搬了个椅子陪母亲一起坐着。即便他们不说话,即便母亲已经听不懂任何话了,他还是会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所看的景色。郁鸣妄图在这样的时刻汲取一些他人生中缺席已久的母爱,可母亲已经认不出来他了。小的时候,在他们仍旧生活在那套公寓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会牵着他的手。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叮叮——”短信铃声响了。是文子铮。“新年快乐!”他发来的。

        郁鸣的心突然之间跳得很厉害,他甚至无法辨别文子铮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要见面,还是只是普通的寒暄。就在他决定同样也“礼貌”地回复“新年快乐”的时候,文子铮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现在见一面好吗?还在老地方。”

        是那个意思吗?是郁鸣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老地方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酒店吗?

        郁鸣很忐忑。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服务,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会选择卖身换钱的人。他不知道文子铮为什么需要钱,但他知道现在这孩子需要钱。他就像是一个随叫随到的atm,也许在文子铮的眼里他就是□□熏心的暴发户。

        解释是没有用的。郁鸣在感情上本来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倾向,迈出第一步之后就更甚了。他松开母亲的手,给文子铮回了一个“好”。这是他发给文子铮的第一个信息。

        他侧过头,看着母亲不复从前的脸庞,自言自语似的说:“妈,我遇到了一个小孩,他很像以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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