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荷塘血色
到了冬季，才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开始从一种肉眼不可直视的状态收敛，放大，泛出橙红的同时，也染红了周围的云彩。
东吉大校园里的古老钟楼，
“咚，咚，咚，咚”
厚重而迟缓地敲了四下后，只剩空荡的回音久久不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突然之间。
天黑了。
李佑全当然不怕黑，甚至，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会变得更好。可也许是天黑得太快，太不动声色，让他没来由得有些恐慌。
空气变得湿漉漉的，他诧异地发现，半空中自己布下的透明蛛丝，居然挂上了露珠。那些露珠滚动着，反射着迷蒙破碎的光线。
蛛丝？
对了，蛛丝！这是他释放的灵技，是用来对付沈棉的！
沈棉！沈棉在哪里？
难道已经被隐藏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出其不意的蛛网围困了？
他凝神，果然看见了蛛丝上挂着的露珠，泛出了红色。
这哪里是什么露珠？这是血！
李佑全的嘴缓缓咧开，猎物落网了！
他闻到了，空气中，恐惧的气息。这是猎物在做最后的挣扎啊！
他加快脚步，向着气息的源头寻去，真是令人期待啊！他舔了舔嘴唇。
小时候每年过生日，拆爸爸妈妈送给自己的礼物的时候，就是如今的心情。
后来爸爸妈妈都走了···不过，没关系的，他一点都不遗憾，因为，还有很多很多礼物等着他拆呢，比如现在！
突然，他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朵荷花，洁白如玉，宁静高远，还未完全绽放，但已经能想象出绽放之后是何等的圣洁，优雅，美好。
他的脸上露出极致的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事物一般，一脚踩上去，将它碾得稀烂。
荷花被踩烂，血浆流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甜腥。
他这才满意地放开脚，头也不回的向前进发。
到了，就快到了！
他大声地喘息着，享受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恐惧味道。
终于，他停了下来。
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强烈的错愕之色，他看见了什么？
那是一片巨大的荷塘，一朵朵洁白荷花漂浮在水面上，它们正在开放！
不断地，有花苞在绽开，无声的，静谧的，舒展。
好多，好多，好多······
像一出神圣与怪诞并存的默剧。
“啪。”
一滴汗从额头上滚落，滴落进池塘里，这大概是今夜唯一的声响。
“不！！！！！”
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是第二次，上一次存在于十年前追逐着爸爸妈妈远去的车尾灯的那天。
这是一种——失去的痛苦！
突然，有光洒在他的脸上。
他抬起头，看见了天上，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有一轮血月，正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啊，原来在这里啊，恐惧的源头，还好，还好······
他突然捂住脸，弓着身子跪倒在地上，手掌湿漉漉的，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
沈棉侧身躲开，没让李佑全跪向自己。
然后叫了声：“郁朵朵。”
郁朵朵：“怎···怎么了？”
“过来。”
郁朵朵边走过来，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受伤了？”
此刻，周围鸦雀无声。
李佑全刚刚又哭又笑，癫狂的样子，让人心寒。而更让人心寒的那位，还站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原地半步。
“过去，打晕他。”
昌南二中的老师怒目而视：“他已经输了，我替他认输，你不要太过分了。”说着就要去拉跪在地上的李佑全。
沈棉瞥了他一眼，凉凉道：“我的灵技还没撤呢，你确定要进去？”
“你······”
“他现在的状态，我建议睡一觉比较好。你现在叫醒他······搞不好真疯了。”
郁朵朵也有点怕她，声音颤抖道：“你灵技没撤，那我···我进去？”
“放心，刚刚骗他的，呵呵。”沈棉笑了几声，觉得自己算是小小地皮了一下活跃气氛。可惜没人捧场，气氛更加冷了。
郁朵朵进去，看见双手捂着脸，身体还时不时剧烈抽搐一下的李佑全。带着点惶恐，带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一拳头把他敲晕了。
再回头看沈棉，发现她已经独自往人群之外走了。
郁朵朵也顾不上要不要再踹一脚了，赶紧追上去，“哎，你去哪里？”
沈棉道：“我还有事，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你们赶紧回吧，晚高峰很堵的。”
“可······”
“没事的，昌南二中不会再如何了，李佑全单挑输了就是输了，他真要报复也只会冲着我来，这是规矩。”沈棉见郁朵朵还想说什么，安慰道，“真有什么事就报警，昌南二中真要报复你们，除非······他们学校不想要了。”
沈棉的眼神平淡得让人发寒，尽管郁朵朵知道这不是在针对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半晌没敢吭声。
沈棉见郁朵朵一直拦着自己，也有点不耐烦了，如果说李佑全刚刚的状态有一部分是被灵技影响的，难道她第一次用荷塘月色就不会被影响吗？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状态并不好，只是忍着没怎么让人看出来而已。
杨凌走过来，在旁边帮郁朵朵解释道：“不是，我们是想着，既然来都来了，想去东吉小世界的门口看一眼。”
见沈棉皱着眉，立马道：“不是想让你跟着我们去，只是问一声，如果你要去别的地方路近的话，也可以让大巴载你过去。”
杨凌见沈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都小了好几度：“你不···不愿意就，”
“那一起吧。”
“算了···啊？好，好的！一起一起！”
······
沈棉刚要上车，就被人叫住了，“沈学妹！”
她回头，是夏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递过来一个盒子。
“静心丸。”
沈棉愣了下。
“王院长给你的。他还说···”
沈棉接过去，追问道：“还说什么？”
夏奇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之前看起来有点嘴欠又有点小腹黑的学妹一样，半晌才用一种很轻很轻的口吻道：“院长他说，这不是你们的错，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沈棉几乎在一瞬间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情绪。
夏奇没再打扰她：“那我先走了，一路顺风，保重。”
······
说是昌南的秘境，其实是在昌南的边界线上。
一路开过去，商业区住宅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安静。
路灯早早的亮了起来，是那种明亮的白，隔几米有一盏，照得车厢里一闪一闪得晃眼。
跟来时不同，此刻车内很安静，没人说话。
沈棉从上车后，就把头侧靠在椅背上，转向窗外，一动不动，仿佛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终于，一包薯片从前排的椅子缝里伸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吃吗？樱花味的。”
沈棉：“······不吃，你这都挑的什么破口味？来的时候香蕉，回去的时候樱花。”
“哎？你们女生不都喜欢樱花玫瑰花什么的吗？”
沈棉面无表情地看向侯文亮：“我喜欢荷花。”
“······”
侯文亮想到刚刚，沈棉对付李佑全时，掌心中漂浮的那朵，如同餐巾纸泡浸红墨水般缓缓染上血色的白荷，瞬间没胃口了。
嘟囔了句：“漫画诚不欺我，果然爆种后都会进入贤者模式啊。”
被秦月当头来了一记，“你给我安静点！”说完转头对沈棉道，“你别理他，要喝水吗？我这里还有瓶东方树叶没拆封。”
“···不用了，辣条还有吗？”
侯文亮翻了翻包，懊恼地骂了句：“靠！被蒋聪那死胖子吃完了，只剩几包死神辣条了，这玩意儿太变态了吃不动。”
“就那个，给我吧。”
侯文亮递过来一包，“你悠着点。”
话音刚落，就眼睁睁看着沈棉撕开包装后，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干掉了一包。
“还有不？”
“······，有，有。”侯文亮赶紧又递过来两包，“大佬请。”
脸色惨白的爆炸头，面无表情的死神辣条收割机什么的，侯文亮默默地裹紧自己的外套，擦了擦因为空气中辛辣味的刺激而流出的鼻涕。
秦月一脸担心地问了第无数遍：“真的不用东方树叶吗？”
沈棉吃完了侯文亮包里所有的辣条后，点点头，“我要。”
然后，东方树叶迅速地空瓶了，其速度比一包死神辣条更快。
于是，秦月脸上的担心更重了，她叫了沈棉小名：“棉棉，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虽然我们······可能帮不上忙，但也能陪着你的。”
侯文亮也收起了嬉笑，正色起来，到了现在刻，就是傻子也能感受出沈棉的不对劲来。
包括车头的张老师也早就在关注这里的动静了，此刻，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沈棉。
沈棉笑了笑，“干嘛啊？都这么严肃，跟输的是我一样。”
郁朵朵后悔：“就不应该跟那个白痴打，直接走人不就好了。”
“又不是打不过，跟他没关系。”
“那······”
“我刚刚厉害吗？他可是灵动境后期哎。”
众人纷纷竖大拇指，“厉害死了！”
“太强了！我人都看傻了！”
“那昌南二中之前嚣张成什么样了？后来呢，还不都跟鹌鹑一样不敢动了？”
“沈姐牛逼！！”
沈棉得意地笑了几声，然后叹了口气：“别担心我，多正常的事，这还想不明白吗？厉害，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人沉默，有人深思，他们学武是为了什么？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不，这都是家长的梦想，他们的目标。
其实他们中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的梦想，却是电视上，传闻中的那种潇洒自如，睥睨四方······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这路真的有那么好走吗？
想想今天，他们可能是“沈棉”，更有可能是“李佑全”，李佑全的痛苦癫狂他们看在眼里了，沈棉赢了，赢得漂亮，赢得让人生畏，可她却说，厉害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们看不见代价，可他们明白这份代价，也许比想象中的更艰难。
况且，况且的况且！他们今天，不是李佑全，更不是沈棉，他们只是一群在郁朵朵被伤后无能为力，只能等着沈棉出手的旁观者们。
有人突然捂着脸哭了，他为自己在刚刚那一刻居然惧怕沈棉，想远离沈棉而感到愧疚，和深深的自我鄙视。
沈棉看向杨凌：“杨凌，其实你是想进入小世界吧。”
杨凌眼神震动了下，没说话。
“正常，今天，很不甘心吧？”沈棉轻声道，“可你没有因为朵朵受伤就冲动，你做到了，队长该做的！”
杨凌苦涩一笑：“不，我不配···当这个队长。我以前居然还想着自己代表学校，何其可笑！”
郁朵朵怒气冲冲地拍他，“队长！杨凌！你说什么呢！”
“不！你配！你是真正的队长！”沈棉见杨凌还是一副消沉的样子，反问：“那你觉得谁配？成铭哲？季风？还是我？”
“你们都比我···”
“我们都不配。”沈棉神色很平淡，杨凌皱了皱眉，有心想说沈棉不用安慰自己，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成铭哲？他为了自己，能随时抛弃掉弱的队友，找寻新的搭档。季风也跟他半斤八两，我······如果必要，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已经做出了，不是吗？我可是一直没加入校队的啊！”
杨凌摇头：“不一样，我知道你们是奔着高中联赛去的，自然要组合出最强阵容，你待在校队，我们······只会拖你后腿。”这点他其实一直很明白，既然这次沈棉直接说出来，那他也就借此说开了，省得有些队员误会沈棉怎么去帮成铭哲。
沈棉：“那你呢？成铭哲也邀请过你吧？”
这话把杨凌给问住了，是啊，他自己呢？
蒋聪在旁边嘿嘿直笑：“看吧！队长！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你就是舍不得我们嘛！”
向来不说话的蒋明在旁边闷闷地看了他哥一眼：“哥，是我们拖累了队长，你得瑟啥？”
“啊这······”
蒋明：“队长，你也加入他们吧！以前还没有自知之明，现在也看明白了，我们就是去了，也是当炮灰的命。
在朝合，你代表的是学校。到了省里，甚至是全国，你代表的就是朝合市。你加入了他们，那也是替朝合争光，替学校争光了。”
蒋聪在旁边猛点头：“我弟说得对。”心里纳闷，没想到这个闷葫芦讲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啊。
蒋明起了头，大家都开始劝了。杨凌的付出是大家都看在眼里，在高三中一向颇得人心。相比沈棉，不熟的人也不敢乱说话，到了杨凌这儿，大家可都随意多了。
杨凌似乎也有些心动，但看着自己的队友们热切关怀的眼神，还是道：“我再想想吧。”
说完，看向沈棉，犹豫了下问：“你说要留下，不会是真的要去小世界吧？”他之前只是空有想法，小世界隔两三个月开放一次，每一次进去的人都是要有官方批准的，可不是谁都可以进的。
沈棉：“放心，不会带你进去的。”
杨凌：“······”
“你进去了，就是找死。”沈棉很不客气，“之前有个老师问我，如果我带你们进去，你们死在我面前我会无动于衷吗？
是，我不会，可如果有人拖后腿，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最多事后还有尸体的话帮忙收收。被灵兽吃了的话，以后想起来去他衣冠冢前烧点纸钱。
你要进去也行，自己遗书写好，另外别说跟我一起的，我怕担责任。”
杨凌：“······”扎心了，老铁。
郁朵朵也有点不满，刚想说让她别吓唬人了，就看见沈棉一脸认真，好像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郁朵朵突然觉得脚下发空，不知是因为死亡这个词本身，还是因为沈棉说起死亡的平淡。
“我之前就说了，厉害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我告诉你们这个代价，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心中的代价，那就是——
求生的勇气，和必死的决心。”
明明暗暗的大巴车厢里，沈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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