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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门第


“如何是我害了云若?”

听得止柔言语,陆沉倍感疑惑地问。

只见那尚在稚嫩的少女操着十分老成的语调说道:“这里头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且问你,这盏杏酪粥可是谈笑间便可以煮成的?”

“自然没那么儿戏,”讲起庖厨之事,陆沉一改嬉闹神情,说道,“其一,这熬粥所需之麦就有一道讲究,须得使用隔年贮藏、粗细匀称的陈麦;其二,炉灶不用寻常薪柴,而是用风干了的牛粪把盆中泉水煮沸;其三,煮粥器皿必要使用上等陶泥烧铸出来的瓦釜,不然这锅内极容易生出黑尘;其四,下麦之前,先将杏仁去皮,于半滚的水中细细熬煮成汁,浓淡相宜者最佳。再将这道汁浇于滚粥中,才能催出醇厚甘甜的滋味。不是我自夸,这天水郡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熬出此粥的人。”

说罢,陆沉脸上现出遮掩不住的得意神态。

“这就是其中的难处,”止柔装作学究那样摇头晃脑地道,“天下男儿有几个像你这样肯放下身段,为了女子去钻研庖厨的门道?更不必说煮这一碗杏酪粥从年前便要开始备料。如今小姐吃惯了这金贵的麦粥,你却一声不响跑到了万里之外的建炎城当官,这不是明明白白害了她?”

陆沉听了大笑起来,说道:“柔儿平日里疯疯癫癫一个丫头,不成想竟然也有几分细腻。”

“事关小姐终身,我怎么敢怠慢。”止柔大言不惭地接话道。

云若晕上脸颊,急忙给止柔使去眼色。那精怪少女却开了闸口一样止不住地说:“再有一件,建炎城最是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万一你给狐狸精擒住了,小姐顾念兄妹深情,岂不是很伤心。”

“这是胡话,”陆沉胸有成竹道,“我自问武艺不弱,虽比不上父亲‘天下第一枪’的名号,对付几只狐狸精却是十拿九稳。”

“怕只怕她们不要比什么武艺,而是以美色魅惑于少爷。”

陆沉一笑,敲敲那少女额头道:“你这般年纪倒也开始懂得世间万事了。”

“甘罗十二岁能作公卿,我懂得一些俗事也并不奇怪,”止柔揉一揉额头,似是对被当做孩童看待颇为不满地说,“三代以前,咱们大胤孝武皇帝曾经独宠封为神爱公主的皇女祁粲兮,若非不是男儿身,只怕要将尊位也传了给她。这位神爱公主倒也的确有天人之貌,生得才色无双,只是在十四岁那年一眼爱上了当时的鸿胪卿裴松。”

“这裴松也是个颠倒众生的玉人。除去一手笔墨冠绝天下,最叫人称奇的是容貌绝世,天下罕有,却又先天羸弱多病,连彻夜玄谈辩论一番也禁受不住,因此惹来洛都众女子的无限怜惜之心。不过这神爱公主种下深情时,裴公子已然婚配,娶的是同样名门淑女的钟氏之后钟道然。然而这神爱公主是个不省事的,仗着皇权强行夺爱,逼迫裴鸿胪修下休书一封并迎娶自己,那柔婉知礼的钟道然却余生未嫁,孤身一人郁郁而终。”

“这桩公案可是轰动了天下九州,一时传为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的谈资。沉少爷你有龙凤之姿,虽然只是庶出,可万一被哪个神呀爱呀的公主纠缠上,也就步了那裴松的后尘……”

前头说的尚可,只是后面提及“庶出”二字,云若脸色大变,立时厉声斥责道:“你这丫头,不得胡说!平日纵容你也就罢了,现下竟连主上也随意诋毁。你道我当真不敢把你遣回家去?”

止柔到底是个半大孩童,何曾见过云若如此雷霆震怒的模样,当即吓得战战起来。

后面听到要将她遣回家去,眼泪更是如断珠般滚滚落下,哭求着说:“小、小姐……我……我不是有意……别送我回去……”

一句未完,已经哽咽地不能成声,又慑于云若的威严,不敢嚎啕出来。那委屈的模样实在叫人心中不忍。

陆沉却并未发话,只是走至桌前拿起盛粥的碗盏,道:“这粥有些凉了,实在可惜。不过并不打紧,拿回釜中用温火一催,醇美之味更胜从前。”

然后取出一块武威绫缎递进那暗自饮泣的少女手中,叫她拭一拭眼泪。

方才没有立即出声抚慰,只因云若这一怒是为维护自己在陆府中的主人之尊而起,倘若立时安抚止柔,却是将婢女放在了云若之前,因此断不能拂了云若的脸面。只是云若也并不是真心要驱赶这丫头,倘若自己帮腔云若,却是坏了两少女之间的情谊,主仆羁绊也从此覆水难收。

故而自己只可文火慢炖,细细调和,才能将眼前这冰封之局不着痕迹地解开。

“止柔,自你来到陆家,我可曾对你展示过尊卑之别?”陆沉柔声问道。

止柔急忙摇一摇头。

“我天性不喜阶位尊卑这样的桎梏,因此常觉得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待谁都是至诚至性,本分处之,不觉得有贵贱之分。待云若如何,待你跟车儿便是如何,是不是?”

止柔又急忙猛地点头称是。

“只是咱们家不比别人。母亲是父亲纳进陆家的侧室,公婆之前,主母眼中,都讨不得多少欢心。父亲审度朝廷态势,又为了平息家中纷扰,权衡之下把我母子自江东送到这陇右之地。至此,我与母亲才得以在重重威权暗影中活下来。”

“而在这边塞绝境,也并不能高枕无忧。自记事起父亲便已还兵入朝,我只得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会儿外头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大胤里头又有族中的嫡出兄弟构陷相害,时时派出死士过来欲行刺杀之事。你或要问,父亲一生经营雍梁,难道这些州牧刺史、令尹掾吏中就没有个得力的人?你尚年幼,不懂朝堂的事。这些人虽然大多是忠良,却并非陆姓,始终要顾虑陆家主母顾氏一派,因此不在这天水郡中与我母子过不去,已经天幸。这些年来,唯得父亲心腹冯叔的赤胆关照,才得以屡度难关。”

“因此,这嫡庶之别不单是口头一句轻轻的话,更是我跟母亲身上一道沉重枷锁。据大胤古制,庶出之子不得以少爷相称,旁人也不会将他当做本族实至名归的血脉。唯有成人之后由族中名望长辈主持,行了见举之礼,才算认祖归宗,为世俗所承认。”

陆沉忆起往事,似又在眼中看到幼年那些杀伐滴血的一幕幕。继而微微一笑,对止柔说道:“云若自小经历家中变故,与我一起长大,更明白这嫡庶之说所含的悲酸,是以刚才对你那样严厉。至于逐出之言就更是气头上的话了。她素来受过许多苦楚,你总不会记恨于她吧?”

止柔泪珠滚出眼眶,拼命摇摇头。

这时云若叹口气,走过来握住止柔双手,道:“我话重了些,也是为了沉哥哥。他总是一副昂扬的样子,处处怜惜我们,殊不知他才是默然背负许多、独个承受的那个。你别记恨我。”

止柔再也抑制不住,向云若跪倒施礼,纵声嚎啼道:“小姐与沉少爷都是这世上再遇不见的好人,在陆府半世也从未大声呵责我一个字。如今柔儿做了这样的错事,就算怎样打骂也是应当的。”

云若也是泪流双颊,与止柔抱在一起轻声饮泣。

陆沉心中明白此局已解,又是一副没雕当的放浪模样,调笑着说:“本来这两天约定行了举礼,可算不必受那些鸟气;朝廷又赐诏征入建炎城,从此踏上仕宦之途。怎么看都是一根藤上两颗瓜的好事,不成想一碗粥煮出来竟然把你们主仆二人给煮恼了。”

“煮恼”暗谐“猪脑”二字,意在取笑两少女。云若听出话音,不禁又是伤心又是好笑。

这时陆沉过去将碗盏收起来,欲待回笼热一热,却忽地耳关一明,手上迟滞一下,转向门扇那边喊道:“你可瞧够了没有,瞧够了便来做一做粗活吧。”

话音落下,却见房门忽地撞开,侍读车儿踉跄冲来抱住陆沉双腿哭喊道:“少爷,你、你与云若可受苦了,我、我心中难受得很,这一生纵是粉身碎骨,早早驾鹤,也要助你成功!”

原来车儿偶过窗外,瞧见了云若与止柔这对主仆的裂痕,正在心中没个主意时,听到陆沉叙述前尘往事,带出些不堪记忆与苦尽甘来,巧妙地将裂痕化为点缀,体内热血即时翻腾起来,誓要助这陆家少年郎立下震动寰宇的功名,如此一想便忍不住眼泪上涌,浑身震颤。

陆沉看看身下这憨厚少年,无可奈何道:“你们瞧瞧,又来了。”

上演这么一出,云若与止柔也禁不住破涕为笑,走上来安抚车儿。只是陆沉却悄悄遁至欢声之外,潜入冥默中探知那渐渐聚拢在陆府四围的疑云。

日过午时,陆府上下忽然喧嚣起来,一时扰散了午后清幽。本待各自回到屋舍小憩的婢女杂役们也纷纷加快脚程,穿行在本就不大的庭院各角。

陆沉领数十人迎在府外三里道口处,特意换上了新近裁剪的龙凤虎纹锦绣长衫。这件锦衫通体染就朱、墨二色,刚威秀美,纹理灿然,衬着陆沉那如刻如削的眉宇和星眸,更显得虎虎生风。

过得一刻左右,正在众人焦急等待得有些灰头土脸时,前面天地合为一线处忽然扬起滚滚沙尘来,接着一个身着胡服短衫、曳地拖着一杆长枪的中年汉子抢在前头冲出尘烟。

那人一见陆沉,霎时暴怒得青筋浮起,借着奔马的雷霆之势举枪便要搠来。

陆沉此行并未带枪出来,只是倒也不怎么惊慌,顺手牵来身旁府兵的长槊向旁边一跃,荡开对面袭来的枪锋。

中年汉子一招未中,翻下马来又出一招。这一招凌辣摧朽,刚猛无筹,直冲喉间要害。

陆沉却以攻代守,枪招在至柔与至刚间游离有度,常常于敌方毫厘间得手之际从意料不到的方位伸出一枪,巧妙化解。

至刚,则似奔雷霹雳般带出虎啸破风的声息;至柔,则如飞花落水状游龙一点绕梁盘桓。一道道枪影宛如新月之痕般清脆且闪动光华,收在眼中煞是赏心悦目。

只是这些天衣无缝的枪招仅仅点到为止,拆解了对方的来招便不再使下去。

那汉子见陆沉手底下还藏着招数,顿时更为恼火,嘶喊道:“张狂小儿,如何不全力以赴。若再使这娘娘腔腔的枪法,休怪我要开骂了。”

陆沉身形游来翻去极为灵秀,于那间隙之中枪法不滞地问道:“哦?如若不然,要骂些什么出来?”

“骂些什么……”

那汉子经这一问,倒一时有些语塞,脸上颇有茫然。转而立便现出先前的狰狞之色,狠狠道:“若这是取人性命如草芥的疆场,我便要把你父祖数代英豪人物从宗祠中拉出来大加鞭笞,叫他们一朝遭逢千万人的耻笑;若我是那不要颜面的泼皮无赖,更要将你族中内帷的主母妻女用那最下流肮脏的字句来羞辱,教你愧对生养之恩,有负良人之托。”

陆沉叹了一声,把长枪在身前摇作羽扇形状,解开敌手雨滴般的狂暴之击,万分失望道:“总不过是那些拾人牙慧的伎俩,先前还颇为期待有什么新花样。这是村头戏台上七八岁总角孩童的斗嘴之词,说得气愤了便抡起王八拳打上去。倘若两军对垒之中一位将领也这样撒泼打滚,对岸的十万男儿岂不是会笑场?”

那汉子又羞又怒,手上银枪也刺得比先前还要迅猛,只是一旦触至陆沉铁枪枪尖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泄了力气,当真怪异得很。

使出浑身解数仍旧攻不下来,那汉子额头已然汗淋淋地沾满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又斗得几个回合,那汉子转了转眼神,忽然收住蛮力,不再做无用的猛攻,而是立定当场,冷笑一声道:“百年大胤,最为羞耻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雍和之变,山陵毁弃。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自然是国耻了。”陆沉答道。

“不错,雍和祸乱致使胤国一朝丢弃了半壁河山,统御九州寰宇、吞噬八荒天下的气势也因之一蹶不振,自此偏守江东小朝廷一隅十数年。”那汉子说道,“只是这其中血泪,并不是史家笔墨记可以叙得了。”

“那胤帝祁岳在兵临城下时苟且贪生,脱下龙袍赤身露体,命令群臣百官跟在身后,竟拖着棺木请降于游国大首领戮机谷。一代帝国雄主,竟如此卑微受辱,可叹可气,可哀可笑。”

听那汉子说及先帝蒙尘的耻辱经历,陆沉褪去嬉笑神态,脸上渐渐冷肃起来。

“这几件事在寻常官史中便可以读到,没什么新鲜的。你可知叫整个胤国官家蒙羞、讳莫如深不愿提到的是什么?”那汉子露出邪魅之色发问,随后自答道,“那便是洛都告破之后,皇家女眷无论老幼,悉数被那帮蛮夷给掳去游国,充作官奴肆意侮辱。尤其是那正值青春年华的愍慈皇后独孤氏,以冰清玉洁之姿为戮机谷所占,最后身怀六甲,竟生下敌酋之子……”

“可以了。”那面如寒冰的少年冷冷打断道。

“哈哈,一国之母沦丧至此,你倒要如何一吐这口耻辱浊气?”

“无法,血债血偿四字而已。”

陆沉这话轻飘飘地说出来,却已经杀意泉涌,周身如那滚沸的鼎镬一般汽雾冲霄。

只是那汉子仍然浑不当回事,轻佻说道:“中原古地,埋葬多少天下名将。你以为凭这娇花浪蕊的女儿家枪法便可以叫他们血债血偿?”

“女儿家也好,男子汉也罢,总要这杆铁枪亲身刺进血肉之中才见得分晓。”

说罢陆沉身形一低,使出与先前相同的招数。只是速度更胜过以往十倍,且不再点到为止,而是枪枪向前,长出寸许尺度。

只是这尺寸之长,便似乎使得方才普普通通的枪招威力十倍于先。

中年汉子只觉得那桃花飞卷一样的点点枪锋不单又密又快,其中劲力更是大得惊人,顿时招架不暇,踉踉跄跄地接连后退。

待两人中间空出几步距离,陆沉左足前探,右足微屈,手握长枪一端从背后伸出,架于肩上。

姿形固是略为花巧,却没来由得震慑了四方,仿佛踏足之地的方圆数米都给染上一股凋零般的死寂。

连那中年汉子也扎个千斤坠,紧紧守住门户。似乎隐隐明白,只要此招一出,那便是昆山玉碎,石破天惊。

“那么,献丑了。”

陆沉淡淡道出一声,接着踏步一飞,单手擎着尾端陡然甩出一枪。

在旁人看来,那杆铁枪便如同活物一般暴然增长一截,向那汉子咬去。

汉子没料到世上还有如此招式,也是猛地一惊,急忙闪躲。岂知陆沉并不把招数使得全无回转之地,而是把枪一颤,枪身便如同坚韧的青竹那样匪夷所思地弯转过来,竟像是从背后袭向左心处。

中年汉子眼见无力再躲,只得万念俱灰地闭上双眼。

在那铁枪枪尖行将刺入肌肤的千钧一发之际,陆沉却斗转星移般卸掉了枪上的力气。倘若再前进一分,大概便会刺破心脉,神仙难救。

须知这般卸下千钧重的力气是件十分凶险的事,稍有差池便会自食其果,遭到那股力道的反噬。而陆沉从出枪到截停,接着从容不迫地把铁枪收回背上,一气呵成,风流无两。

正在那中年汉子兀自冷汗涔涔时,陆沉整顿一下因方才施展武艺有些凌乱的锦袍,施礼道:“冯叔远道而归,小侄谨代陆门母氏恭迎于此。僭越礼数,万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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