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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见举


看见陆沉行拜礼,那中年汉子扑一扑身上尘泥,朝已然平息了风烟的来路上望望,眺见牵引马匹的僮仆正战战兢兢从后面赶过来。

这时汉子摘面具一般撤去方才的狞怪面容,现出原本几分庄重几分诙谐的神态,颇有些吃味地问:“你这枪法从哪里学来的,实在怪得很。初见之下倒真给唬住了。”

言下之意,方才吃了招数,只是陆沉的古怪枪法欺生而已,若给他看了一遍再去拆解自是绝无落败的可能。

陆沉倒是豪爽一笑,说那的确是化用他人武艺所创的伎俩,不过尔尔。

“孩提时因机缘巧合,曾窥见汲叔练习一招鬼魅绝伦的剑法。用剑之刁钻,出招之奇快,实在是平生仅见。若换了自己站在那剑招对面,当真是防不胜防。于是我在练枪时每每思量,若能把那份鬼魅用于枪法,想必会大有裨益,于是自创了这一招。”陆沉把前因后果细说出来。

那汉子听了反倒笑出来,说道:“胡闹之语。你说平生仅见,莫非没有拜赏过主公的‘天下第一枪’?况且莫说主公,便是我的枪法,岂能是汲黯那小儿能比的。”

这中年汉子便是陆衡心腹爱将,随何尺素远赴雍梁之地、赤胆扶持陆沉长大的陆家家臣,冯辂。

冯辂早年随陆衡征战西北,而后又尽心帮扶持家,可谓忠勇无双,只是自爱妻逝去后脾性越发古怪起来。

气量上,是胸怀大胤的攘夷志士毋庸置疑;可这平日里又有跟小儿辈争风吃醋的时候,便像个七八岁的顽劣孩童一般,倒要陆沉来迁就安抚。

此刻见冯辂醋心又起,陆沉只得转动脑筋,像平日里拌嘴之后逗弄云若那样好言哄着:“冯叔,你这一行最远处到了车般,最近处也有姑臧。而西域逆旅的舟车苦处咱们雍州百姓人所共知,现下想必累得很了,我看就大可不必回回在这时拿刀弄杖,测试武艺了吧?”

“不可混说。倘若方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也说是拿刀弄杖吗?”冯辂脸色不悦道,“你枪法虽然还过得去,却是从没饮过血的花架子。那真正拼上性命的浴血厮杀,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

原来冯辂见陆沉总是一副放浪不羁的姿态,且不论在家中抑或府外,从未待别人以厉色,就算在街上碰见了叫人不痛快的高门纨绔、市井泼皮,也没见哪回真的动了肝火,以至于要亮出兵刃,见血方休。因此冯辂常忧心忡忡,总疑心他是不是拥有陆衡那般睥睨天下的气度胸怀。

苦苦思索之下,他才想出来这个“情境演练”的法子。

便是像刚才那样,每回出远门归来遇见陆沉摆道迎接,便要扮演寇犯边境的“胡奴将军”(纵是扮演,这犟汉子也不肯失了面子,又因为不晓得游国蛮夷的官位封制,便生造了一个“胡奴将军”封给自己。因此到了后面,陆沉常常疑心这位冯叔是否因为大胤阻断贤路、埋没人才,而移情到这将军扮演的戏上),极尽侮辱挑衅之能,要陆沉将自己当作覆灭大胤盛世的仇敌,力求枪枪拼出一股血性来。

起初陆沉苦苦劝说,认为枪棒无眼,伤到了哪里又该当如何。哪知冯辂怒斥道:“你是屹立天地间的男子汉,如何恁的娇贵,便是伤了一星半点又怎么样。总比在生死一瞬的战场上流血来得好。”言外之意是各凭本事的话,受伤的断然不能是自己。

只不过当真下场交手,陆沉那鬼神莫测的枪法着实叫冯辂难以望其项背,数年下来竟是一胜难求。

“冯叔冰心,天地可鉴,小侄自然心中明了。眼下母亲已在家中备好筵席,云若也亲下厨堂整治了几样佳肴。咱们不如这便回府,也好在席上听冯叔训示这一趟远行里头的见闻。”

陆沉见冯辂气势渐渐消去,便用句巧话将话题轻轻移开,转到别处去。

提及远行,冯辂却眉头一锁,凝聚了重重阴云在额上,沉沉道:“也罢,咱们先回去吧,有些紧要的事须得说给你。这雍州一地,怕是不日便要降下周盖天地的风暴。”

进了陆府,一派喜气洋洋之色弥漫了庭院。

先前那两个随冯辂远行归来、战战兢兢在后头照看行囊的僮仆这时终于放下惴惴的一颗心,跟素来交好的佣役们道喜庆贺。

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岁、名叫李福禄的小儿郎将这一趟采买的稀罕吃食送进厨堂备用,恰巧那里又是仆役常常聚集之地,便在那里一面分派姑臧等地的手信之物,一面吹嘘起来。

“你们都知道天山脚下有英水流过,却有几人亲眼瞧见?我便登道上了那天山、舀了一瓢水喝,丝丝带甜哩。”

“这次跟随冯叔一路苦行,不单要避开嗷嗷长啸的可怖豺狼,还得躲过飞鹰直坠下来的锐利钩爪。有些地方明明是半山平地,却长满齐腰深的荒草,可敢相信?只得往腰间揣上镰刀,砍出一条道来。遇到脚掌也容不下的山脊险境,便只好暂时放下马匹骡畜,徒步前往。

“你若问险处多险?好家伙,那便如河流上架设的独木一般宽窄,两旁却是万丈渊潭。究竟有多深却也看不大明白,只因层层白云缭绕漂浮在脚下。饶是路途这么艰难,还有根根硬羽似铠甲一般的怪鸟盘桓其中,不停叫出凄凉之音,简直是那村口出殡时的十八般乐器所奏,直扰乱人的心志。若是一个冷不防分了神,可就堕入深渊,摔成烂泥了。”

“抬头看去,却又有两盘薄得像刀刃的山峰如两小儿推搡打闹般架在一起,只留一线缝隙漏下阳光。可谓险之又险,无复此险。如果能越过这两盘险峰,便可登上天山绝顶了。

“葫芦儿,你又说些梦话了,”底下一个正在分拣瓜果的妇人嘲笑道,“天山不过是咱们这雍梁百姓给自家娃娃讲说神话时候编造的一样物事,哪就真有什么天山绝顶了。要按翁翁婆婆们讲的,这天山上可是住着叫甚羽毛仙子的漂亮姑娘,相传若是哪个男子登上绝顶,便嫁与了他。你既上了绝顶,怎地没讨个老婆回来?”

众人听闻妇人言语,哄堂大笑起来,跟着齐声问那李福禄。

“说你们不中用,毕竟乡下人不见世面,”李福禄倒也不恼,气定神闲说道,“你道那仙子便光天化日里坐在绝顶的石头上叫你瞧的?实告诉你们吧,我们从两峰夹道中上去的时候狂风碎石漫天涌起,仿佛通了灵性似的树起一道屏障,把那往绝顶去的道路给封死了。再加上道路险得叫人发汗,实在不可上,便退下来了。”

“我们说什么来的,可见你刚才都是扯谎。”众人哄笑道。

李福禄歇了一歇,吃了一盏茶润润喉,笑道:“你们别急,倘若我不是当真见到了什么,也不会在这里跟你们胡天胡地。”

“前头说道登顶之前似有通了灵性的木石之类的物事阻拦,于是咱们几人灰心一片,只能商议打道回府。可就在计议着转身下山时,那绝顶上忽然光芒迸裂,绽出一束飞虹绚彩的星华来。那星华之盛大,五色之艳丽,连朗朗白昼也于四下黯淡无光。”

“咱们几人都觉得身在梦境,有些迷迷瞪瞪。待要强睁双目看得明白一些,却被那散如羽翼的华芒刺得眼底一白,晕眩过去。”

“这可奇了。大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彩光能压过日头去。”底下那个妇人又笑道。

“天山上大罗金仙,各列其位;捉光采露,炼化星辰。他们的事,咱们这些凡胎又怎么知道,”李福禄装腔作势地讲来,煞有一副窥见仙踪的姿态,“不过,虽然圣仙降临,万物失其知觉,我却因为一段因缘巧合强撑着不倒,终于一探仙姿究竟。”

言至此,那李福禄脸上露出说不尽的得意与神秘。

“葫芦儿,你又在装神弄鬼了。别只是路上睡迷了的一场春梦,从梦里头捡了些下流肮脏东西说给我们听。”一个身量魁梧的剥鱼男子粗声道。

其余充作杂役的行伍汉子也纷纷起兴,一起大笑起来。那些厨娘、姑婆、婢女们听了这粗鄙的言语则笑骂不知羞耻。

李福禄装模作样地叹气道:“你们的心只有井口大小,自来不明白外头这浩荡九州有多少奇异。只是我大人大量,并不与你们一般计较。”

“且说那一道虹光撒播在绝顶,当真是圣洁夺人,万物绝响。虹光过后定睛一看,只见一头如焰火熊熊燃炽的火鸟伏卧在地。翅羽大得好比北冥鲲鹏,却并非血肉之躯,倒像是点点光耀点缀而成。而不同于世间俗物,这圣鸟前后有六足,翅羽四片,却不显繁累,反而娇俏优雅得紧。”

“那巨翼每一吸张,便挥射出片片如匕首的耀斑,极是摄人。”

“而最是奇绝处……你却道如何?”

“混卖你娘的关子。肚里有几粒屎还不一道屙出来。”先前的粗妇骂道。

“六婶子这般急躁,想是自家男人不大中用了。”李福禄也学着那汉子们的粗话道。

“放你娘的屁!”

这边粗妇回骂,又在屋子里荡开一阵笑。

“言归正传,咱们细说绝顶上的见闻,”李福禄捡起一根青瓜啃道,“先头看见的那头怪禽,你道是什么?那正是天山圣鸟,名曰帝江。传说它沐浴光华,周身有赤炎,一见之下果不其然。”

“若单单看见一样神奇异禽,那倒也不足为怪。常言道,盛世无虞,必降祥瑞。咱们大胤强盛,蟠龙麒麟等瑞兽也时常现身,就是官书县志上也多有记载。只是待那帝江神鸟栖在绝顶,收敛了的羽翼下面竟赫然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神情清冷,朝这里觑了一眼,蓦然露出世间万般言辞也道不尽的绝颜之美。”李福禄犹自回味似的叹息道。

“若要那些个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过来,定能连篇累牍地做出一些诗赋华章来盛赞那少女的绝色。我自没那个本事,瞧见了她的那一眼只觉得天地倒转,时光溯流,一眼人间万世犹不懊悔。”

“葫芦儿,你还道没有肮脏东西。这不是春梦是什么。”一个汉子听了取笑道。

言罢,众人也跟着哄笑。

“你是个可怜人,”那被嘲笑的小儿郎摇摇头,轻声道,“我李福禄一生中有这样一眼,已经值得了。一眼人间万世犹不懊悔,一眼人间万世犹不懊悔……”

厨堂中却是热闹依然,正有条不紊张罗着陆府中难得的家宴。

正厅筵席上,陆沉将远道归来的家臣冯辂奉上主位。冯辂再三推辞,仍然拗不过,加上何尺素盛情主持,只得坐了东首正位。

除去冯辂,席间落座的还有世代为陆家编纂族谱族章的沈姓老儒,与陆家累世通好的天水令张延礼,以及随张公而来的别驾从事等人物。

云若为女子,自然不能随席而坐。只是她关怀陆沉心切,几番恳求之下,何尺素答应行举礼时,可悬挂一帘帷幕,这样她便可以在帷幕后面注目那行礼的时刻。

席间推杯换盏自不必多说。酒过三巡之后,陆沉亲到厨堂中裹上水裙,将收拾妥当的备料烹炒出来,送到堂上。

原来何尺素是生自江南水乡,吃食里也多爱南方菜肴。其中最为钟情的一道菜品便是以黄酒蒸出的江珧柱,曾是陆衡夫妇二人对饮小酌时必备的佳品。

到了雍州之后,陆沉选取西北之地独有的白麦作为酒曲之料,酿出甘冽醇厚的清酒来,并以此酒作底,蒸出的江珧柱着实叫陆家上下叹为天上龙肉,连一向颇为持重的何尺素也惊喜不已,特赐名“诗酒逍遥”,列为陆府名菜。

这日陆府宴请宾客,陆沉自然要亮出庖厨里头的看家本领,早在月余之前便着手买办筵席中的食材。

要说买办货物,这雍州地接西域诸国,正是个汇聚了四方来客的大集市。

鬼戎、车般、呼揭等地有通天能耐的各类走贩与谍匪便混在其中,大大做着或明或暗的流通天下各地的买卖。而陆沉在这天水郡颇有声望,有着“天水陆云翥”的名号,因此便是在见不得人的黑市之中,那些谍贩也相当承陆沉之情。

此次筵席所用的上好江珧柱,便是陆沉托付一队脚程奇快、专在东南腹地流通香料秘药的商客从广府精挑细选后运送回来。为此,陆沉可说是大大地许给那些胡国商客一个人情。

“陆公子素来千金然诺,咱们也不必多话。日后有什么讨饶处,还望公子高抬贵手。”几个蒙面胡人抱拳说道,“祝公子青云直上,仕运昌隆。”

“托福,托福。”

陆沉也不言谢,心中明白这份人情日后自然还得上。

待陆沉将这道耗费不菲的“诗酒逍遥”传上筵席,宾客停下杯盏,纷纷搛来品尝。一试之下,各自叹赏不已。

品罢珍馐,天水令张延礼摩挲一下短须,对着满桌宾客道:“贤侄承托陆公真传,有风流倜傥之姿,又兼具文武之才,一杆长枪威震雍梁,铁钩银划名传西域。而今陛下降恩陆氏,征贤侄为中军记室参军,老夫也总算无愧陆公所托了。”

接着又转向何尺素道:“夫人自来到这边陲之地,半生唯有‘谨慎’二字。何况陆家忽遭大难,个中艰辛,吾等自是心照不宣。于情于理,合该奉为陆氏正统。贤侄如今又光耀门庭,振翅欲飞。常言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为贤侄行了那举礼罢。”

这话别人听了犹可,躲在屏风后的止柔探知了消息却立刻精神一震,飞跑回西厢房告知了苦苦等待的自家小姐。

那一向姿容娴静的少女听闻喜讯,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伏倒在桌案上纵声大哭,叫那似骄阳般明朗的婢女顿时有些糊涂。

“小姐不是成日家念叨这举礼的事?如今那白胡子老先生马上要主事行礼,怎么反而哭起来了?”止柔摸不着头脑地问。

云若兀自哭得落花飞雨,似是把经年累月浇灌在心中的委屈一气发泄出来。

约有小半刻过去,哭声才渐渐止住。云若抬起臻首,娇美的容颜已满是泪痕,桃花揉碎一般红红艳艳,叫人怜惜。

“不碍事,只是忽然想到了过往,一时有些悲酸难忍,”云若拭一拭眼泪道,“我们去看看沉哥哥吧。他是个潇洒又倔强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却是十分看重这一刻的。若是错过了,回头他又该暗自低落。”

“这样说来,沉少爷好比那架子上的鹦哥,嘴巴虽然毒得很,却有着柔软的方寸。”

止柔做了个新奇比喻,引来自家小姐的微微一笑。

接着那精怪少女忽又板正面孔说:“无论行不行礼,我始终是在心里把咱们家这位当做少爷的。倘若这样好的人都用不得‘少爷’的名头,那依我看其他那些公子王孙不过是些破麻袋罢了。”

这主仆两个稍作整束,便匆匆穿过廊檐往正堂走去。行至半道,却远远听见堂内响起些声量高亢的吵闹声。

“依照大胤祖制,行举礼须得陆门宗主亲为主持,方可将庶出之子认归为陆氏宗姓。如今陆公已殒,却应由主母担此重任。”

发声者正是那个白发垂委、代掌陆门谱章的沈姓老儒。此翁自入席起便有些昏昏欲睡的老态,几度连连打盹。如今谈及宗族礼法,却一改先前颓唐姿态,满面红光地争执起来。

一句说罢,老儒又转向何尺素,使足力气做了一拜,道:“夫人是女中英豪,有古时先贤的林下风气。到了这荒凉西北,更是丝毫不见柔弱姿态。老朽心中一向是佩服的。只是嫡庶有别,纵是夫人也不可越侧室之礼。”

何尺素还了礼,一如往常般恭敬地回道:“先生说得是。正因尺素不敢越礼,这才请来先生与张公一同掌事。”

谁料冯辂却是个暴性子,听闻这老儒一番言语后当即自席上站立起来,大骂道:“你这老匹夫冥顽不灵,不通世故,都这般节骨眼了,还讲甚事体礼节。你在这里叨叨些嫡长正室,那贼婆娘改嫁别姓,弃陆氏不顾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是正室?”

“你,你,竟口出如此粗陋之语。”那老儒瞪圆两只滴溜的眼睛,指着冯辂气噎道。

“我什么。枉你饱读诗书,难道不懂得唤别人的表字位号?我看这满堂上下最不懂礼数的便是老儿你了。果真是一把年纪活在了狗身上。”

听那老儒语态傲慢,迂腐地提什么嫡庶之别,悍然不顾念陆氏如今的状况。且句句触痛何尺素母子这些年来的辛苦光阴,于是冯辂也不再忌惮脸皮的事,破口大骂起来。

“说得好!这才解气。”止柔听了不禁暗暗鼓劲。

原来那主仆两少女见事情突变,便从东厢房绕进与正堂相连的套阁屏风后头暗暗察看。云若虽然没有发出声响,却也紧蹙眉头,有些担忧地望向陆沉。

席上的其他人不便如何,只好由陆沉出来劝阻道:“冯叔,收敛一些罢,沈儒并非恶意。”

“放屁,这番不是恶意,那如何才是恶意?”

冯辂愈说愈是激愤,越过筵席桌凳跳到堂下,当着那块“众水咸见”的木匾高声道:“陆氏一姓从来忠烈辈出,丹心一片图报国恩,绝无贪生怕死之辈,这才有‘一门三将’的美谈。陆公自己更是一生心血都在守疆卫土之上,以至于身到暮年壮心犹在,受命北伐,埋骨疆场。”

“陆公去后,族中门生虽然群龙无首,却还不至于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况且又受到丞相等人庇护,试问天下谁敢小觑陆门。唯有从内部离间才能一败涂地、救无可救。不错,我说的便是陆公正室顾氏,顾澹然!”

提及正室,冯辂声息陡然提高一截。

“陆公去时顾氏年华尚在,纵然抛却陆家主母之位改嫁别人,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可她偏偏自屈气节身份,下嫁王铮那个潦倒丑陋、乱七八糟的兄弟,让陆家成了全天下的笑柄。陆门一族便只有夫人在苦苦支撑。你们又有谁可明白自己父亲一夜之间名声尽毁的沉儿的感受!”

“好!”止柔听到动情处,不禁抚掌喝彩。不料引来众人目光往屏风处投来,急忙钻回套阁内。

听得冯辂说起旧事,何尺素神色微微一黯。

陆氏主母改嫁仇敌,自此被天下人引为笑柄。作为侧室,何尺素既有些顾念与正室顾氏的姐妹之情,又痛惜夫君的盖世威名,因此于公于私,都要将这段丑事吞进肚子里绝口不提。

只是旁人红口白牙的闲话又怎么能禁绝得了。将陆沉抚养成人后何尺素仍然久久不愿复归江东,其中一样缘由便是不想再听别人拿这件事来做闲话引子。

今日冯辂重提此事,何尺素知晓他这是情非得已,由此也在心里明白过来:自己的沉儿终究要归还江东,翻搅起万丈怒澜。到那个时候,所直面的又何止是闲话引子。

一时间众人各自心事,不置言辞

几息过去,天水令张延礼起身道:“我与陆公情意甚笃,因此便不以外人自居,要凭这张面皮来主持两句了。”

张延礼年约五十,须发灰白相杂,裹幞头,着长衫,一派悠然之气随身左右。

“那一年,澹然侄女与陆公礼成,老夫也算得上半个缔姻之人。世事无常,人有生死。陆公这一去,也带去了江东陆氏的一门之耀。”

“澹然丫头决意改入王家时,曾来问我这样一句,”张延礼舀起长须道,“‘翁翁,若我就此改了别姓,是不是这一生再也讨不到世人的饶恕了’。这丫头问得眉低目顺,全无平日里的傲然。我思量一刻,只对她道,陆公已去,佳人依然,这后半生将欲往何处,我等不便过问。只是,陆氏一门不可就此沦丧。今后老夫要庇护那位陆家小儿,她却不能插手。”

“澹然丫头叹口气,缓缓道:‘翁翁,倘若我改换别姓能助那陆家小儿自此认归陆门正宗,大概也算得一样自赎了,自此不必再有什么牵挂。’”

接着张延礼环视一周,沉声道:“礼法由人,不随天定。这是圣哲之训,也是大胤的立国之本。更何况如今贤侄已是陆公唯一血脉。当年雍和之乱中洛都被破,圣上南渡江东,在茅屋陋室中草创朝制,中兴大胤,并没有掣肘于礼法。今日咱们也就不必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不知沈儒意下如何?”

方才被冯辂劈头一通臭骂,那老儒觉得脸面丢尽,十分丧气。如今张延礼亲自询问,是给足了排场,便也顺水推舟,诺诺地道了声好。

如此,张延礼沉吟一声道:“事到如今,咱们便一切从简罢。”

接着转向陆沉说道:“贤侄,这‘众水咸见’匾是陆公手书。你朝它拜个叩首,这举礼就算行过了。”

陆沉应了一声,走到堂下凝神于那牌匾上。

匾上四个墨字遒劲如飞,却又像沉在河床底下的定水神物般,任你风急浪湍,我自岿然不动。刹那之间父亲的背影浮现上来。

不过,也只是背影而已。父亲的面容早已似一阵雾霭般在记忆中消散,无论如何难再还原了。

接着陆沉跪伏在地上,朝那木匾郑重地行一叩拜。

这边云若仿佛心意相通,在陆沉叩首的一刹紧紧握住止柔的手,心儿扑通扑通剧烈搏动起来,跟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过脸颊。

正在堂上众人五味杂陈之时,一声尖利鸣叫将这刻沉寂撕开一道破口,带着异样的熟悉闯入堂中。

陆沉翻身一纵,使一招游身擒拿把那鸣叫之物接下来。

物件擒在手中,犹如活物一般嘶嘶作响,渐渐才消弭了声息。

细看之下,正是一支鸣镝箭的箭镞。

别人见了这物件大为疑惑,自是不知系谁人所射,又作何使用。只有何尺素露出惊疑万分的神色,手上一颤,茶水泼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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