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古剑三]好待遇 > 第4章 四

第4章 四


雨后的津渡一片潮湿,四野有发着绿光的荧虫在草锋中时隐时现。他踩过泥泞的小路,在停着数排竹筏的水岸边望见了在那儿坐着钓鱼的彧,便缓缓走了过去。

        “嫘祖说,你不同我们去有泾?”

        她头也没抬,在石制的鱼镖上串了蚯蚓后飞快地掷进水中。

        “让魋和昉莼两位高阶祭司陪你吧。他俩一位善战,一位善辩,给他们些机会不会让巫之堂覆灭的。”

        自被虚黎钦点为高阶祭司之后,彧的性情愈发孤直乖僻。她向来觉得这些沾亲带故又眼高于顶的贵族们愚蠢透顶,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冷淡与轻蔑,因而堂里多数贵族出身的祭司都不太喜欢她。这一点虚黎批评过她,但她照旧我行我素。魋和昉莼两个人出身高贵,又颇有些傲气,向来与彧不对付。她能举荐这两位陪他到有泾去,显然是不可能跟随他了。

        从十岁任事起就一直遭人排挤,这固然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不无关系,但在以强为尊的巫之堂过得如此离群,与性格有很大关联,就连怀曦有时候也忍不住抱怨大约只有巫炤受得了她的脾气。

        但巫炤心底明白,她只是对巫之堂的人这样罢了。

        他也并不是没有提醒过他,她自己倒从不在乎这些,每回都自请随巫炤外出任征伐之事,两年之间倒也吞并了四五个小部族。嫘祖很欣赏她,又嫌她隔三差五就提些废贵任才的建议,干脆也将她放到外边去发挥才能。

        身为主将,她不似巫炤那般一人出手既定胜负,而更喜欢亲自带兵。冲锋之时,她激昂慷慨,通权达变远胜西陵众多战士;劝降之时,又能引古论今,将天下大势分析得鞭辟入里,使败者心甘情愿低头臣服;加上嫘祖有命不得坑杀战俘,一时间彧的名声反倒要比她身后的西陵更为显盛。

        身边有如此一人,以至于巫炤甚至不太习惯与其他祭司共事——倒并不是说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才能,可能如彧这样诸事皆通的强者,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何况二人的年纪相仿,又是谈得来的朋友,他会倾向于与她同行,实在正常不过。

        巫炤一默,道:“你要留在巫之堂?”

        “不,三天后我也走。”彧道,“今年巡贡的人员都已排好了,但古潞北池迟迟无人肯去,我和嫘祖自请去那了。届时能免和檀宫会同我走。他俩都只是低阶祭司,不会影响巫之堂的人事调动。”

        巫之堂向来强者为先、贵者为尊,但彧用人却百无禁忌,时常提拔一些籍籍无名的庶人与低阶祭司,有时甚至是罪人与战奴。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彧有着深刻的体会。因而她也像嫘祖那样保护贤才,用人不疑。彧愿以高士待之,这些生平望不见机会的人也愿意竭力相报,竟也往往能做出些好成绩来。这一点又令她招致颇多非议,直至嫘祖表态,明面上的声音才渐渐低了下去。

        巫炤向来对彧纵容,从不过问她手下的这些人。他在她身边撩衣坐下,伸手推开装了两条青鲫的竹篓。

        “古潞?我听说南池四年前被客水侵入,不少周边的小部族都被水淹了,连带着影响了北池的盐产。”他道,“上回巡贡的逞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是劫盗四起,连颂衡也无力控制。”

        “嗯。不过颂衡倒是很稳重,两年也不见求援,西陵城里也没人敢提此事。”

        “嫘祖才继任两年,仍需要颂绍的支持。旁人自然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巫炤微微侧头,“这两人不以战斗见长,只带他们,恐怕不够。不如让怀曦也跟着去吧。”

        “没有那种必要,秋狝蜡祭我未必赶得上,就让二哥和候翟留在城里主持吧。”

        勾镖的丝线一颤,她拈住一提,一条通体漆黑的鲟鱼咬镖跃起,随着脱线的弧度精准无误地坠入竹篓之中。

        “哈,收成不错。”

        彧探头瞥了一眼扑腾的鲟鱼,便把竹篓的盖子合上,接着将鱼竿也卷线收起放在一边,不再继续。

        “在外边虽然也能赏赏风景,但这种娱情的机会总是很难得。”她慢慢站起身,伸展四肢迎风长长呼了口气,“不过,到外边去,总比留下看这群臭老头的脸色自在。”

        巫炤“呵”地笑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屈膝静静坐了回去。

        他来时已是傍晚。天越发得暗了下去。潮湿的水汽从云雾翻滚的山巅涌向山脚,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河面,远处才翻过新的田亩呈现出被水灌溉后深沉的暗褐色,断断续续闪烁着黄绿的美丽萤光。

        这两年来,无论闲暇又或征战,两人时常结伴共游,登过丘陵,渡过江河,赏夏日萤火、秋日夜雨、春日新风、冬日深雪。或越于清晨的山巅眺东方日出,或枕于黄昏的河中竹筏望虞渊日暮。

        巫炤虽然精于射猎,但毕竟年纪轻轻便肩负鬼师之位,自然没有太多的心情眷顾山河壮美,若非彧仍保持着亲近自然的习惯,恐怕他也无暇欣赏种种盛景。但平心而论,他认为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种沉醉于山河壮美、情感丰沛热烈的人,只是能看见彧在一时半刻的独处中获得宁和澄透的心境,他也不免为此高兴。

        过了一会儿,彧忽然问:

        “那件事情,你怎么看?”

        “什么事?”

        “我父亲那件事情,先前还没有熟络的时候不方便提起,”彧微微耸肩,“说说你的看法吧。”

        “你后悔了?”

        “那当然没有。只不过,你不是最讨厌不顾亲友的人么。”彧笑了笑,“趁现在还早,你还有机会把想法说出来。那样我就能确定今后到底该在哪儿呆着了。”

        “没什么想法。你要憎恶怀邢无可厚非,况且,你也并没有为此迁怒怀曦。”

        他又道:“至于将来无论你想从事什么,若嫘祖没有要求,都不必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你都会做得很好。”

        巫炤的语气过于坦然笃定,以至于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她本来还想顾影自怜地感慨一下,恐怕自己的性情有天会变成父亲那样,但身旁少年的言语,却令她也笃定起来——对这个人,那些自怜无疑是不必说出口的废话,除却博得些许熨帖的关切,并没有意义。

        彧很快微笑起来:“希望这回到古潞去能看见有趣的东西。”

        望日之后,彧便带着三十人赴往古潞。古潞去西陵甚远,一行人抵达之时,已是仲夏。

        天气异常燥热,远处的景象在蒸腾的空气中扭曲荡漾。腥咸燥热的气味熏得几个从未出过西陵的年轻战士忍不住干呕,彧命令他们寻了树荫饮水休整,待毒日略去才又复动身。

        “大人,那便是北池了。”引马的檀宫遥遥望去,一眼将无边无际的盐湖收进眼底。被白色浮絮黏着的干岸两旁深草芃然,划为数块的盐湖波光粼粼,竟有几片水面呈现出艳丽的玫红。

        “往前走。”彧道。

        烈日之下,夹道两旁衣衫褴褛的战奴与征夫正在向地上浇泼池水,稍有懈怠,便遭到武士的扬鞭击打。有甚者伤痕累累,肘露骨疽,数鞭之后即倒于石池之间。远处田猎围场中,有鲜衣者张弓以奴为靶;近处石场间,哀嚎与磨石声震天动地。忽而有人扬鞭乘马而去,疾驰间胡冲乱撞,一连践踏数人。

        “能免。”

        “在。”

        彧看着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你会说话。带两个人,去问问周围的情况。”

        能免明知善察,又跟了她两年,一下便领会了彧的意思,当即便挑了两个有经验的青年离开队伍。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脚夫,说是主事人请巡贡的贵人前往议事处。彧下了马,引绳随使者而行。

        古潞的房屋多是草泥砂土所筑的分间房屋,套间中有门套相通,南座窖穴,与几乎在石中砌出的西陵截然不同,倒与有熊的城池有些相近。但因不作散碎分布,家家户户仍聚居一处,围绕着一间修葺得十分堂皇气派的居所向四周辐射。

        彧指着那间屋子问使者:“那是议事之处?”

        使者回头一望,恭敬地笑了笑:“是颂衡大人的居所——议事处已到了,请容卑者为您整装。”他行了个西陵礼,从彧手中接过缰绳,引马而去。

        彧拨了两个善于寻路的战士前去通知能免,又命剩下的战士在外候着,这才叫上了檀宫。

        “跟我进去吧。”她道,“把我的刀带上。”

        “是。”

        所谓的议事处,不过是个略大些的单屋罢了。里面的摆设十分简陋粗朴,数名侍从立于两道,尽处站着的正是颂衡。尽管先前听闻这回来巡贡的是个威名远扬的风云人物,但面对着这个还没有自己儿子年长的小姑娘,他心中一阵轻蔑,但仍然摆出十分和蔼的态度:

        “先前就已听说西陵要来北池巡贡,主事的人都已在此,愿意听凭您的差遣。只是,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十七年,先前的五次巡贡,都是出于大氏。您年纪轻轻便能受任,实在令我又敬又畏,敢问您的来历?”

        “不过是个中闾小卒,粗蛮之人,担不起您的敬畏。只不过,我有些疑问,还请您不要隐瞒。”

        听到彧出身中闾,颂衡放下心来,微笑道:“不敢隐瞒。”

        彧道:“我先前在道上看见有人用生民做靶子练习射箭,这恐怕是不符合法度的吧。”

        “请容我辩解,”颂衡微笑道,“那不过是些战奴罢了。”

        “就我所知,嫘祖大人继任之后,便已行令禁止滥杀战奴。”她道,“鴈鹰使两年前便已将法纪宣广四境,大人没有收到消息么?”

        “这……”颂衡面露惭愧之色,“实在天迥地远,未能得知。”

        彧略微颔首以示了然,又冲檀宫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你与诸位大人宣读一番治安法纪吧。”

        檀宫拱手应是,遂朗声宣念来时所拟的草案。

        嫘祖主张重民生而轻徭戮,但毕竟仍需大氏的力量,为此多次驳回彧抑上闾而济下闾的建议。这份法纪出于彧手,虽是在不杀战奴的基础上草创而成,却对豪强异常严苛,简直到了挑衅的程度。听到后来,颂衡的脸色已青如铁石。

        颂衡还未出声,列下一武士已沉不住气:“这根本就不是西陵的法度!明明两年前还只说不杀战——”他话未说完,立刻又将嘴闭上。

        “您怎么说呢,颂衡大人。”彧道,“您不是说,你们没有收到过消息吗?”

        颂衡脸色阴沉,冷冷道:“我乃颂氏庭人,据此已十有七年,纵然复加五贡,谁敢指摘?小子不过黄口,何敢假令欺我!”

        “当然不敢欺您。”彧道,“只是,任职不称,于情该退;辱杀战奴、劫掠民生,与理该死。念在您是颂氏的大人,便不当场处死了,只是要请您脱去锦衣,让贤他者。”

        颂衡勃然大怒,跺脚咆哮道:“无礼!区区中闾庶人,我必叫你头悬宫观、尸曝青山!”当即抽剑而出,冲彧盖头劈下。

        彧面色不改,一瞬间手起刀落,颂衡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先前随颂衡愤起的众人见她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骁勇善战的大人斩于刀下,一时间都屏息胆寒,不敢再轻易发声。

        斩了颂衡,她头也不抬,反手挥刀一抖,鲜血如数溅在最近一人的脸上,吓得他当即嘶声大叫起来。

        “檀宫,叫人把他的尸体收拢,头挂在宫观上,三天后再摘下去,照身份葬下。”她微微一哂,十指并拢,将刀刃上残余的鲜血拭落,“让能免好好查处,若有凶残奸猾、废民膏血者,于众笞死。”

        她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既不高亢,也不过分低沉,恰好能令众人听清每一个字眼。

        檀宫不由心中澎湃,当即深深行礼,震声道:“是,谨听大人吩咐!”

        彧将拭净的刀放回鞘中,随意在颂衡的席位上坐下。那双不带任何杀意的暗红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那柄刀已经入了鞘,刀柄与她的手上却还滴着鲜血。

        顷刻间经历了主事人的死亡,所有人头皮发麻,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沾着血的刀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颂衡已死,此后就由西陵的新法度代替他的旧政——当然,并不是我方才戏弄你们的那一套严刑峻法,而是族长大人所钦定的新法度。”彧淡淡道,“诸位不必惊惶,若有言察举,亦可直说无妨,毕竟都是为了公家的事业。”

        “不过,请容我再度重申:我乃中闾粗蛮之人,所以——”她立刀而起,迈步走向列下,“若再有自恃豪强尊长、妄图枉法者,下场就与颂衡一样。尸首分离,悬于宫观示众三日。”

        “现在,”彧骤然提高音量,“你们谁还有异议!”

        座下鸦雀无声,无人不战战兢兢。

        “我想也是没有。那么,除了负责计会的先生要留下,散了吧。”

        她微微一笑,站起来,向众人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西陵礼。

  https://www.biqugebar.net/56624_56624567/1174729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ugebar.net。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bar.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