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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屋子里十分阴暗,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东西。彧走进来,被令人作呕的腥腐臭气熏得皱了皱眉头。

        “是你吗,小孩儿?”

        角落里有团阴影发声了。这个人不记得她的名字,每次都叫她小孩儿。

        彧把门帘挂在勾上,借着天光走到架边,拿燧石点了一盏即将干涸的瓦豆。借着幽暗的烛光,她看见聿中吾躺在角落的草席上,一动不动。

        “我明天给你找个能治病的人来。”她小心地挥了挥瓦豆,把盘旋的丽蝇驱走。

        “不用了,谁还管我们这些人呢。”

        衣不蔽体的少年直挺挺地躺着,纹丝不动。他瘦削得恐怖,蜡黄的枯脸上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那双无神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慢慢聚到她脸上,紧接着他低沉地从喉咙里咔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还是想想什么时候能进巫之堂吧,早点儿去,免得又挨饿挨打。”

        他的眼神照旧很冷漠,一度让彧觉得偏激狭隘得让人难以置信。

        彧道:“我给你弄些东西吃。”

        她四处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只在破碎的陶罐里找到生了绿霉的黍尘。于是她弄了点儿清水给聿中吾喝下。他喝过水,终于变得精神了些,慢慢地靠着墙壁歪斜地坐着,像一具很快就要散架的骨骸。

        “把我的弓拿过来。”他吩咐彧。

        放弓的架子对彧来说有些高了,她费了番力气才把那张弓拿下来。在这个孩子努力的期间,聿中吾就只是看着她笑,像是找到了乐子。他的笑声有点将她激怒了,但彧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将弓递给他。

        光是坐起来就已经花尽了病人所有的力气。他把长弓放在腿上,垂着头欣赏这张已经残弦的破弓,忽然“哬”地笑了一下,但旋即被一阵哮鸣覆盖。

        等到咳嗽平息些许,聿中吾道:“你把它拿去吧,要是以后有了更好的,就丢了。”

        “……你怎么办?”

        “我就要死了,还有什么所谓?我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在西陵的宏伟愿景里。在烈日下劳作,被武夫推来搡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哪天真的死了,也没有人来收尸。”

        他耸了耸肩,仰起头,看着黑暗中无限延伸的屋顶,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不怕吗。”

        聿中吾半晌没作声,仿佛在思考如何作答。

        “有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必然凄凉——我父亲就这么死的,我也知道自己到死也都还会想着喘口气,但这都没有意义。聪明人不会因为恐惧死亡就改变自己的行为轨迹。”他低头看着彧,“你比我聪明,也比我幸运得多,将来要是发迹了,不要忘记照顾我们这些人。要是做不到……”

        他止不住咳了好几声,脸上浮现出嘲讽而悲哀的表情。

        “反天下之道而行,又有谁能做到……又有谁能做到……”

        在不断的呢喃中,他的胸腔中涌起咕噜声,忽然地,干瘦的四肢抽动起来,立刻恢复死寂。

        死亡的气息伴随着重聚的丽蝇在嗡嗡声中弥漫整个屋子,彧把快要熄灭的瓦豆放在他身边,背着弓又走了出去。

        下闾的巷子仍然那么潮湿阴暗,崎岖不平的石路上生着被践踏后腐烂发臭的蔓草,时不时有哭声与欢笑响起。她漠然地走过去,既不被任何人关注,也不认为自己是那其中的一部分。这里每天都会重复相似的情景,不是闹剧,也不是悲剧,更不是喜剧。世间百态,人情炎凉,死生悲欢,往复循环。泪水与嘶吼,欢笑与高歌,或许无趣至极,或许麻木冷漠,或许趣意盎然,一切皆在眼中。出生即死亡的新生儿,一朵花系成复又散开的姻缘,裹在席里伤痕累累的尸体,所有人都逃不过命运的追债。不好不坏,只是事实,人世间最冷酷的真相,生命的本来面目。

        “大人。”一声遥远模糊的呼唤将彧从梦中惊醒,“人马齐备,该启程了。”

        “我知道了。”

        彧应了一声,伸手将瓦豆上的火苗捻灭,起身向屋外走去。

        巡贡至今,她明法严刑,放黜尸素,将战奴归为庶人,更与能免合力将横行不法的七名权贵铲除干净,这才令北池风气一新。前日西陵遣鴈鹰使传召速归,她心中并不是没有较量。

        时值深春,北池的天气不如来时难耐。和煦温暖的晴日下,放眼望去,雪色盐涛拍岸,征夫浇水,农人劳作,一派清平之象。春风习习,吹来清淡的盐硝气味。蓬茂勃发的春草,折射彩光的池盐,绿意与苍白最终混合成了原始蓬勃的美。时隔数旬,这气味也不再如当初那样令人作呕,反倒多了些丰密的层次。

        彧骑马在道中走过,偶尔微微一笑,同夹道的百姓扬手告别。

        在热烈呼声之中,彧没由来地又想起那个梦,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不合时宜的厌倦与空无,但那厌倦稍纵即逝,眨眼之间,消失无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升起过。

        尽管劫盗已平,但雨水与风雪仍然阻碍了去路,幸而一行人终究是在孟冬之狩时回了西陵,未被大雪封在城外。

        孟冬之狩接踵而至的便是岁祭,照往常惯例,王宫都会举行一场大宴以待臣民。彧虽是巫之堂的高阶祭司,但从来不参与祭后的庆宴,这回一反常态,也赴宴而来。

        宴上在座的多是显贵,因古潞与先前种种旧事与彧结仇的人唰地坐了一排。食过半巡,颂绍终于将话头引导了彧身上。

        “听闻右祭此番巡贡北池,耗时数旬,只带回池盐百担,敢问何故?”

        颂绍既是大氏之长,又是老者,彧便向他略微颔首示礼。

        “北池所产,唯池盐最贵,至于谷畜金玉,西陵皆已倍于四境,唯一所缺,只是民望。”她道,“某不才,废契换义,执法修度,以播仁善,至于误事迟归。”

        颂绍面上略显愠色。

        “又听闻,您刚到北池,三日连杀七人而陈尸于道。这样的手段,恐怕称不上仁善吧。”

        这七人多是豪强权贵,其中不乏大氏出身,被斩首的颂衡便是颂绍长子,他说到“连杀七人”时,连牙齿都因愤恨而咬紧。

        “怀彧,为政之体,德化为先。我命你到古潞去巡贡,你却如此行事,未免残酷妄为。”嫘祖皱眉道。

        “令不正,道不行,自您继任以来,行怀柔之法,开不阿之风,此乃治世之道。然而,古潞虽为盐运重地,却豪强并起、劫盗充斥,使西陵恩泽不至、法度不行,”彧平静道,“我所杀七人,或为大盗,或为乱臣,或为营私,非重典不能慑人,非严刑不可正法,故鞭杀示众,以平民愤。如今北池百僚震肃,路不拾遗,令行禁止,无人不称赞西陵的美德,无人不臣服大人的威严,从今以后,此地才算真正归属西陵。”

        颂绍怒而拂袖道:“您是有大才的人,将来必能佐上治下,以兴西陵。我们这些无用之人,恐怕只能种种庄稼供您收检了!”

        彧看着他,忽地冷冷一笑:“不妨舂谷架鬲,一并炊之。”

        四座皆惊。

        颂绍怒极反笑,扬声道:“有你一人,五氏在西陵又有何立足之地?”

        在座各氏多视彧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时颂绍发话,便纷纷起声应和,一时群情激奋,沸沸扬扬。嫘祖虽早知彧行事偏激,却未曾料到她竟然能狂妄过火到这个地步,一时间十分头痛。

        她扬手命在座众人噤声,转眼望向彧。

        “西陵拾兵立城,凭借诸位大氏的功勋,数百年才得以安定富强。怀彧,你多次提出抑改上闾,难道想要颠覆它吗?”

        “安定?您恐怕有所误会,以我浅见,西陵近有内患,外有远忧。”

        不顾怀曦的劝阻,她起身拱手一拜,扬声道:

        “豪望富室侈靡放乐,僮奴满庭而粟豜溢仓,苦岁终身饱;庶人征夫负戴刍荛,葛衣不蔽而俯仰不足,乐岁终身苦。民也,基也,民惟救死而恐不赡,上下不能齐心,此为内忧。”

        “百年以来,西陵四征以扩疆土,来远人而筑高墙,遂成今日盛景。自大人继任,更禁杀俘虏,以昭功德。而旧制犹存,奴不以制惜于身,士不以才举于丛,虽来之而未能服之,此为外患。”

        她顿了顿,又道:“当世大族,唯西陵、有熊而已。少典之子,传闻有兼收远人来邦之才。请大人以思之:若他朝合纵相对,谁伯谁仲,谁主谁——”

        话未说完,一只陶瓿给迎面掷来,重重砸在她额角,又滚落到地上,惊得所有人的心都随跃动的炭火重重一窜。鲜血顺着彧的右脸淌下来,一直落到麻色的祭服衣领上。

        嫘祖本是一时情急,又以为她能躲过去,可见彧不闪不避,也不免既怒且惊。

        良久,她压抑着怒气道:“怀彧,你过了。”

        “大人息怒。”作壁上观良久的虚黎终于开口道,“疏才无智,恣性妄为,但念其战功,不如除去高阶祭司之位,留于堂中修典补籍吧。您以为如何?”

        他既是前任鬼师,又是彧与巫炤的师长,说起话来总归比年轻人更有分量。嫘祖冷静下来,便道:“听凭您的处置。”

        虚黎又道:“右祭,你可接受?”

        彧抬手抹去脸颊上未干的血迹,躬身恭敬道:“听凭发落。”

        旋即,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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