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击鼓告状
我笑了笑，“嬷嬷日日操持我们一日三餐，如此炎炎夏日，我们在阴凉里坐着，什么都不干尚且汗流浃背。嬷嬷在那低矮的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如置身蒸笼，也不知都热成了什么模样。嬷嬷实在辛苦的紧。”
厨娘深深愣了一下，才福身道，“多谢小姐体恤，老奴应当应分的，不敢说辛苦。”
“这是嬷嬷谦虚，不居功。可是爹爹却常教导我们，为人当知恩图报。嬷嬷将我照顾的这样好，也是与我有恩。”我请她入座，“今日这一餐饭食，当请嬷嬷先用，聊表我感激之情。”
嬷嬷一僵。
惊鸿却偷偷冲我竖了大拇指，他头一回夸我。
这饭菜是不是有毒，只看嬷嬷敢不敢吃了。
厨娘只迟疑了一阵子，推却说，不合规矩，“老奴是奴才，哪有为奴的，坐在主子的桌上，在主子前头用饭的？不成不成……”
“若是事事合规矩，哪里还叫赏赐？我既是要感谢嬷嬷，自然要做超乎规矩之外的事。嬷嬷别客气了。”
惊鸿和绿萝扶了厨娘坐下，绿萝还在一旁连连劝说。
嬷嬷长叹一声，告了一句罪，当真拿起筷子。她夹第一筷头菜，往嘴里放的时候，我眼皮就是猛然一跳。
她夹了第一盘，立即去夹第二盘。
我心口莫名一紧，不由自主的伸手欲拦她。
厨娘却忽而笑着说，“这盘金玉满堂里，加了甘草，金玉满堂本就是咸中带甜的菜，刚好遮掩甘草的清甜。”
对，和我判断的一样。
我以为她动筷子，是她不知饭菜有问题，可眼下的情况——却是她知道？！
“这一盘橙酿蟹里加了芫花，芫花切碎，刚好做配菜。”厨娘嘴角上翘，带着诡异的笑容。
我浑身一僵，这是什么情况？她……疯了？
甘草无毒，芫花无毒，甘草与芫花照一定的比例搭配，却有剧毒。
“这菜里加了乌头，”厨娘继续边吃便说，“这菜却有半夏。”
我艰难的吞了口吐沫，药有相生相克，也叫相畏相反，《神农本草》上就讲过这些。我皱紧了眉头，盯着厨娘。
“这是藜芦，”她夹起一块像调味料一般的薄片放入口中，又去舀汤，“汤里加了人参片以及细辛。”
汤中加参片，是常见的做法，一点儿都不会叫人生疑。
“藜芦配人参，藜芦配细辛，是剧毒。”厨娘竟坦白的说了出来。
以相畏相反之药搭配，可以制毒，古时已有记载。
正房里一片安静，惊鸿绿萝都站在我身边，有意无意的护着我，瞪大了眼睛。
满屋都是厨娘吸溜吸溜喝汤，吧唧着嘴吃菜的声音。
我终于还是按住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你为什么这么做？”
厨娘推开我的手，专心致志的用饭，好像我打扰了她似得。
我隐约听闻惊鸿的呼吸都不太正常了，他常在国师身边，一定和我一样清楚，这些药同服下是什么后果。
“厨娘，有人逼你的，是不是？你说出来，我不怪你……”
厨娘呵呵的笑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桌子上，她的嘴唇哆嗦起来，不知是毒在她体内发作，还是想起来她被人胁迫的事儿。
“我有个儿子，过了年才八岁……”她艰难说道，“他才来这世上几年？什么都没看过，什么都没见识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是我见过那么多孩子里，最好看的！我儿子，将来一定比他爹强……夫人答应我了，日后会除他奴籍，不让他为奴……若我不答应，就叫他死。”
我心头一颤。
厨娘猛地抓住我的手，“对不起，小姐……我不想害人，我不想害你……先夫人待我们很宽仁，不曾喝骂过一句……可新夫人太厉害，太凶狠。小姐，你如今结识了贵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别让他年纪小小，惨死在夫人手里……”
厨娘说着话，嘴角淌出污血来，那血黏稠，滴在桌案上浓浓的一片。
“小姐，我心里不安……您给我那只红翡镯子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可我不敢……镯子我埋了，就在山墙根儿那一丛美人蕉底下……”
“不说那些，惊鸿，给她催吐。”我忍着泪，咬着牙说。
厨娘连连摇头，她嘴里的血从牙缝里往外涌，越涌越多，她却感觉不到痛苦似得，“人死不可怕，像解脱……日日活在愧疚、挣扎、自责里才是生不如死……求小姐，答应老奴，答应我……救我儿，一定，一定……”
我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我一定救他，我认识国师，认识六皇子，圣上也见过我……他们都不怕乙氏，我一定能救你儿！”
厨娘握着我的手，舒了口气，大大的笑了起来。
她满带油烟熏烧痕迹的脸，这样舒畅的笑起来，竟是这样好看，这样美……
我也冲她笑，让她放心，我有能力救她儿子。
她缓缓闭上眼，握在我手上的粗糙的手，也无力的垂落下去……我不能告诉她，我认识那些权贵，可那些权贵认识我是谁呀？国师连收我为徒都不肯！六皇子也不过把我当好看的“玩物”罢了。圣上只怕早忘了我是谁……
他们眼中都是眼里有大事的人，谁肯我为恳求的一条小小生命，多生怜惜？
唯有自强，唯有自强！
“惊鸿，求你……帮我个忙。”我小声伏在惊鸿耳边说道。
惊鸿凝神细听，而后冲我微微点头。他握了握我的肩，猛地将已经阖目长息的厨娘扛在肩头上。
绿萝为他望风，见院子里没人，冲他挥手。
惊鸿负重若轻，利箭一般蹿上院墙，一个高跳，跃上屋脊。他回头朝我挥挥手，眨眼便身姿如燕般离开菡萏院。
我梳洗换衣，带着绿萝和莲嬷嬷一同坐上了马车，借口去给表姐“送嫁”，离开阮家直奔杨家。
把莲嬷嬷和绿萝都安置在杨家，我孤身前往皇宫。
“小姐，婢子和您一起去。”绿萝红着眼，拽着我的衣摆，“婢子的命是小姐给的……”
“所以你得听我的话，在杨家好好等着我。帮我照顾好莲嬷嬷，她是我的奶娘，是我至亲。”我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别哭，别叫杨家人知道我要干什么，事情若是不成，我尽量不连累他们……”
我只身来到建安宫门外的时候，惊鸿已经在这里等我了。厨娘在他身边安静的躺着。
建安宫门外，设有登闻鼓。这登闻鼓在魏国立定之初就有了，乃是太宗皇帝所设，平民百姓若有冤情，可击登闻鼓告御状，直达天听。
太宗皇帝有令，登闻鼓响，不论皇帝在干啥，都得过来审问冤情。
登闻鼓底下站着几个金吾卫，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惊鸿以及他身边躺着的厨娘，一直不见惊鸿击鼓，他们脸上带着狐疑之色。
惊鸿朝我点了点头，我快步上前，一把抓起大鼓下头的鼓槌。
鼓槌很新，基本上没有抓握过的痕迹，可见真正来告御状的人并不多。百姓对天家的畏惧，大概是生在骨子里的。
“咚——咚——咚——”我攥紧了鼓槌，一下下重重的捶在鼓面上，鼓点似乎也重重的落在了我的心头上，鼓声阵阵，我的心跟着颤了起来。
登闻鼓一旦击响，事情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是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金吾卫眼睛圆瞪，看了我须臾，立即转身向建安宫门里头快跑而去。
“有人击登闻鼓——”他扯着嗓子高唱。
往里传令的太监们听闻声音，立时一层层向皇宫里头高声传唱。
一层层的声浪荡漾开来。
我的胳膊都已经击鼓击得酸痛了，几乎要抬不起鼓槌，我是硬咬着牙，没有垂下胳膊。
“行了，姑娘。”另一看守鼓的金吾卫小声与我说，“已经传进宫里了，圣上立时就会来审问冤情，可以放下了。”
我长舒一口气，胳膊猛地垂落，险些闪脱了臼。
果然，不一会儿，宫里也传出一层层声浪——是圣上前来审案了。
惊鸿深深看了我一眼，阳光映照在他精致的脸上，愈发衬得他眼眸深沉，溢满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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