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东去西来永生之友
姚霖走上前，看着他们两个坐在地上，跟等着被训的小鸡崽子似的。
他在两人面前坐下来，和两人眼对眼看着。
然后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变了，汉柳眼中虽还有过去狂妄的影子，但终究是被阴郁之气笼罩，成为了不那么痛快的人。
而姒乐，眼下还残留着青虱盐瘾的淡青色血丝，眉目锋利深邃，却侵着一股比他们都要深重的沧桑和疲乏，让他想起光幕中杞东楼公为国事操劳一生、累出白发的那一瞥。
最小的孩子活成了最苍老的模样，最嚣张跋扈的人变成了心事深重的人。
姚霖目色深深地看着他们，没说话。
姒乐先开口了：“伯霖，对不起。”
姚霖道：“没有。”然后他转向汉柳，“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抱歉。”
汉柳愣了一下，也道：“你当时也不好过嘛，算了，我说的也不好听。”
姚霖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我离开时应该将姒乐一并带走的。我早该想到那些人会注意到姒乐，可我却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时间。不然姒乐不会入斗兽场，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
姒乐摇头，“不，伯霖，你带不走我的，只要当时谢大人还在，你带不走我的。都是我的选择，你不用怪自己。”
汉柳沉着眉头没说话，他离开得最早，错失的也最多。
姚霖好一会儿都没开口，然后才缓缓道：“我不是不追神……我很小，就将谣姐姐视为我的神。”
汉柳和姒乐皆沉默了。
“我不知道姒乐是不是受我的影响，”姚霖看着姒乐，“但我比姒乐还极端，我是准备一辈子都不靠近她的。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有我这个信徒。”
“我会唱歌，抱歉。”姚霖道，“你们都很坦荡，只有我。”
“这个确实就是你的不对了。”汉柳忍不住撇嘴道，“不然我们一起唱歌跳舞多痛快啊。”
姒乐也点点头，“我现在会跳舞了。”
汉柳一听，眼睛亮了，“好小子，当时我虽教你不多，但你那种感觉可是一般人难有的啊。”
跳舞最忌一个拘束，要的就是放开，倘若你自己都无法真正沉浸进去，只能说你是舞匠，却不能说会跳舞。
姚霖自嘲笑笑，“所以我对舞蹈是避之不及的。”
“也不一定，偶尔来一点，也痛快。”汉柳怕了拍手掌，“你跟着我们一起，谁也不怕谁，准能快活起来。”
“我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就疯狂跳舞，昆仑山都快被我跺平了！”汉柳嘟囔道，“那阵子山上的神兽可嫌弃我了。”
姒乐笑了起来。姚霖也微愉摇头。
“三百年真的太难熬了，我从来没觉得三百年了不起过……”汉柳说着说着，猛地挠了下自己的头发，卷发散下来，乱糟糟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他通红的眼，“我超级想你们，总想着我要是出去了，我肯定要把你们两个拐走，在神州大陆上山下水，到处跑，要把你们心里那些事全都抖出来才好，痛痛快快地玩，说不定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我还可以陪着你们修炼，我教你们，然后我们三个一起住在昆仑山，一点也不寂寞。”
姒乐哽咽了一声，没说出话来，姚霖亦是垂目不语，久久凝滞。
巫罗早已离开了这处，将天地留给了他们三人，他在湖泊边看到了独饮的乐神尊上，与巫谢不同，却又相似。
也在篝火边看到了有虞谣，火光映在那人脸上，圣洁却又自缚枷锁。
还看到了在台上抱着一个大鼓咚咚咚敲着的巫抵，眼眶蓦然一酸，灵山十巫……终究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你们后来……”汉柳抹了把脸，夜风吹得他头发向后涌动，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都干什么去了？”
姒乐凝视着他的头发，忍不住摸了一把，触感如流水滑过，是真的海洋。
姚霖看着姒乐的动作，道：“我是有预谋化鬼的，谣姐姐和小安都吃下了不死药，我需要以另一种身份来陪伴他们。”
世间三颗不死药，巫彭偷吃一颗，剩下的两颗则分别被有虞谣和虞去安吃下。
“我死后，谣姐姐将我带到虞渊灵魂之地温养魂魄。也许我执念够深，还算顺利，勘破了轮回道。后来战争爆发，我不想参与进去，但是鬼灵又在成倍增长，不能没人管，鬼主夜绵延又一直不出来……”姚霖眉目笼着一层阴翳，“倘若我直接统帅鬼灵和他们打，要打到何时？战争结束需要一个契机，让所有人那时不得不忌惮，索性假扮成鬼主夜绵延到处游走，一边收服鬼灵，一边和他们交战，挫伤他们的实力，等到四方彻底僵持的时候，这才回到西域，散布鬼主夜绵延失踪的消息，以虞渊之名复出，放出轮回道。彼时三方皆已疲竭，我是一个新的变数，他们猜测夜绵延是被我吞噬，没人想再继续打下去，谁都撑不住，于是割地而治，互不干扰，一直到现在。”
说完，姚霖沉默下去，看向姒乐。
姒乐没多说什么，只道：“由神堕鬼后，一直在西域鸟鼠山下隐居，种树养狼，还算安宁。”
姚霖道：“杞东楼公墓里有什么？”
姒乐道：“我的半人之身，后来醒来，便一直在尧山看风景。”
姚霖道：“你中途有二十年不在西域，去了哪？”
姒乐沉默片刻，答道：“小崽子给我找了个人间诸侯国，在虞国做了二十年公子，父君母后很仁和，兄友弟恭，经历还算不错。”
姚霖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还是道：“你可以不纵容他。”
姒乐笑了，有些愉快道：“为何？他叫我小乐叔叔呢。他是我侄子。”
汉柳插了一句：“话说，那大侄子我才见了一回，人呢？”
姚霖道：“到处跑，也不怎么回来，随他吧，他知道分寸。”
汉柳啧啧啧摇头，“还真是活出了你们活不出来的样子。”
三人同时静默下去，夜风温柔吹过来，空中突然裂开一道小虚门，从里头飘来许多坛酒，三人齐齐一愣，赶紧伸手接住，面面相觑。
姒乐了然，“是阿崎大人。”
汉柳点点头，“他我是真佩服。”
姚霖道：“姒乐眼光好，他眼光也不差。”
汉柳哈哈笑道：“可不是嘛。还真成了那信徒和神明的佳话。”
姒乐笑了笑，开始大口大口喝酒，淳郁的酒香远远地顺着夜风荡开，几乎迷醉了一片夜色。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喝酒，喝酒，还是喝酒。
最后汉柳一把扔了已空的酒坛，抱着他们痛哭流涕，姒乐和姚霖被一手搂一个，同时被满头卷发糊了一脸，却都沉默着没出声。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高大神明，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你们……你们两个……怎么就都死了呢？？”
他两个弟弟，怎么就都死了呢？
以前的弟弟再也找不到了。
汉柳嚎啕大哭，将他们搂得死紧，一边被姚霖冰得直哆嗦，一边放声大哭。
姚霖将鬼气尽数压制，可到底身体冰凉，无法用体温去暖热他。
姒乐也是半鬼之身，但他也是神，情况要好得多，他伸出手，拍了拍汉柳的背。
姚霖淡淡道：“也算不错了，好歹我们能当一辈子朋友了。”
一个爱神，一个鬼君，一个西王母……之金王□□。
姚霖被自己这念头激得额头直抽。
“嗯，伯霖说得对，”姒乐认真道，“你是小金王，伯霖是鬼神，我是神堕鬼，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
姚霖闻言蹙眉：“不是说你修复了他的心，就可以回归神位了么？”
“太过轻巧。”姒乐摇摇头，“我要陪着阿崎大人将剩下的四百九十一年走完。”
姚霖久久地看着他，眼中慢慢晕出一丝姒乐看不懂的情绪，姒乐回视着他，那股情绪便渐渐散成了释然，与一种经年执念终于完成的解脱。
“我很好，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姒乐缓缓对他说，“所以伯霖，请你也去追求自己的神好吗？”
这回，就让他来教他怎么爱神。
姚霖怔了怔，眼睛倏地红了，漫出一层血色，一串血泪滑落而下，把汉柳吓了一大跳，赶紧手忙脚乱去擦他脸，“怎么了怎么了，这怎么还流血了呢？！”
他的大金袍子沾上了血，他却什么也顾忌不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伯霖哭，以前姒乐哭的最多，他不屑于哭，而伯霖也总是安慰姒乐的那一个——伯霖总是能及时察觉他们的情绪，给予他们安慰，可他们却帮不到伯霖丝毫半点，伯霖一直在忍，忍得他们都没轻易看出来他的面具。
姒乐也沉默着帮他擦去眼泪，将人按在自己膝上，抚摸着他的黑发，一点点顺好，又撷取一枚银月，压在他的额上。
姚霖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姒乐整个膝头都被染红了，把汉柳看得给急的，一把将人抓起来，狠狠来了个拥抱，低吼道：“来，爷爷我抱你，别哭了啊。”
姒乐双手顿时空空：“……”
姚霖撞在他怀中，撞得鼻子生疼，顿时一点想哭的想法都没了：“……”
嗯，疗效显著。
他们整理了下形容，回到盛宴上，发现巫抵已经和一头白狼共舞了起来，他们在台上坐倒下来，一坛又一坛的喝酒，醉眼朦胧地欣赏着一人一狼的舞蹈，以及台下热热闹闹的篝火声。
月上中天，酒坛咕噜咕噜滚一地，他们四仰八叉地卧倒成一团，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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