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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无声花兮将夕降兮


姒乐从一场冗长的梦境醒来,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夜空,繁星灿烂,而阿崎声正坐于他身边对月独酌。

        那人一手揽着他,一手举杯饮酒,姿态洒脱而不羁,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人。

        光裸长臂上的金钏泛着微冷幽光,随着举杯的动作,明暗闪烁。

        姒乐沉默许久,他凝望着前方高耸崖壁上的巨大神像,是小崽子一点一点雕刻而成,他在阿崎部落沉沦了多久,小崽子就雕了多久。

        阿崎声似已知他醒来,抚着他的脸颊,轻笑道:“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让你为我治眼睛,你却不肯,冷淡得很。”

        姒乐抬眸看向他,“嗯?”

        阿崎声什么时候让他治眼睛了?

        “你在鸟鼠山隐居种树,‘声’在西域的聚魂池待不住,将积累了一百七十余年的魂星凝聚起来,没忍住跑出来见了你一面。”阿崎声说,“在你种树的地方设下大雾迷阵,将你卷去了沙漠中,假装是偶遇,不曾想跟来了许多人。”

        姒乐定定地凝着他,没说话。

        “后来你造出阿崎部落,他一度有些懊恼,不该去打扰你,害你沉迷幻境。”阿崎声继续道,“他便将魂星融进一只草灵身体中,代替草灵活着,陪了你十二年。”

        姒乐久久地注目他,一语不发。

        阿崎声也回视他,神情坦然自若,仿佛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第三个人。

        姒乐慢慢贴入他怀中,脸颊枕着他的肩头,仍是未语。

        阿崎声伸手揽住他腰,姒乐呼吸缓缓,一点点洒在他肩上,微热而沉灼,如一点火星,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便能燃起澎湃大火,涅槃新生。

        姒乐闭着眼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阿崎部落从一开始设在无灵之地,便已决定了它的结局——走向疾病与衰亡。

        这是他一开始设好的结局,他不会容许自己沉溺太多年,十二年是极限,他曾在夏后部落浑浑噩噩度过了十二年,此后便遇新生,得赋人性,那么他给自己缅怀的时间也只有十二年。

        那一日,是部落中最后一人死去。

        “兽潮快来了。”

        司矿人将油纸包递给虞青铃,抬眼望了望天色,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萧肃秋风唰然卷过,天际隐约传来尖锐的鹰唳声。

        虞青铃眯了眯眼,将昨日挖来的两块黄铜扔给对方,又接过油纸包,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一路沿着戈壁行走,丝毫没有停留地进了枯山。

        背风的两侧山壁下,坐落着几十个破落的穹庐帐子,每座帐子相距甚远,没有什么遮挡。

        寸草不生的空地上,散布着焦黑的火堆废墟,每一处废墟上都架着一口废弃的锅。

        锅身锈迹斑斑,布满了灰尘,它们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

        周遭安静得可怕,不见任何活物与人烟。

        这一带是无灵之地,没有生机,也没有福气,灵力干涸,是疾病与阴邪滋生的温床。

        处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活不了多久,前几日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今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虞青铃来到其中一座帐子外,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这个帐子的主人是部落的首领,卧床不起,将压箱底的一点财物都给了姒乐,拜托他每日为他买取食物来。

        真是顽强,都到这份上了,还是想活。

        虞青铃不需要吃东西,他辟谷多年,餐风食露,早已不惧口腹之欲。

        但他还是接了。

        帐内以布帘子分隔开,内间放了一张简陋的大床,虞青铃拐进去,将油纸包放到案上,看着床上的人不语。

        等了许久,床上的人才有了一点动静,伸出一只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抓住什么。

        “虞……虞小……君……”

        虞青铃在原地站了会儿,走上前,目光落在那只枯瘦的手上。

        青灰的面庞依稀可见和蔼眉目,首领看着他,“虞小君……”

        虞青铃静静等着。

        “这些时日……多亏虞小君,我知……我命不久矣,唯有一愿……”首领疲倦地半阖起眼睛,忧色不去,“部落名存实亡,我死后,留下我儿一人,虞小君可否将我儿带离此地,不论去处,只要离开此地,我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虞青铃静默不语。

        “虞小君……进来时,”首领竭力坐起身,指了指帐外,“可有看到我儿?”

        虞青铃仍是不语。

        “拜托你了……虞小君……”首领喃喃道,头颅渐渐低垂了下去,声息全无。

        虞青铃又站了会儿,来到外间时停住。

        帐帘一角被秋日寒风不断掀起,隐约可望到外头大石上,坐了个人。

        虞青铃眉头微不可闻地蹙起。

        那人一身阿崎部族的单薄服饰,头巾缠在肩上,与泼墨黑发一起曳了下来。

        虞青铃掀开帐帘,视若无睹地离开了部落,一路往山上而去。

        来到自己惯常打坐的半山腰,立在断崖边,俯瞰着山下景象。

        石头上的人不见了。

        又扫视了一圈,山上没有林木,也没有躲藏的痕迹,至少眼下没有其他人的踪迹。

        天色渐暗,黑夜缓缓降临,虞青铃盘膝坐于断崖上,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一股异常的气息,虞青铃睁开眼,看向山下。

        那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帐子纷纷倒塌,化为灰烬,焦臭的黑烟顺着山风扑了过来。

        虞青铃微垂下眼,又抬眼,坐了一会儿后,便起身准备下山。

        然而才一转身,脚步就骤然停住。

        断崖后是去往山下的小径,散落着许多大石,石头边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不知来了多久,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

        是先前在首领帐外一瞥而过的那个身影。

        那人装束有几分奇怪,头脸皆裹了白纱,眼睛嘴巴都不露,让人看不清容貌,只对着虞青铃这个方向,像是注视又像是凝望。

        虞青铃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人好一会儿,那人走上前,来到了他面前,“我生病了……”

        那人轻声说:“我的眼睛生病了,也许好不了了……”

        他说:“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虞青铃径自掠过他,继续朝山下而去。

        原先的几十座帐子都被烧毁了,没法住人,他检查了一番周遭,发现环境实在脏污恶劣,不适宜人居住,索性离开这一块,直接在矿脉边上重新搭了个帐子,住了下来。

        这条矿脉是古崎族发现的黄铜矿,几十年来古崎族开采矿石,与禺谷中的桃源部落做交易,换取生存物事,才存活了下来。那时候,所有族人都还在世,土地虽然贫瘠,族里气氛却热闹鲜活,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生活着。

        然而随着福气的渐渐流失,族人的生命也一点点地被疾病、灾难收割,谁都没能逃脱过去。

        直到昨日首领的逝世,意味着古崎族的彻底灭绝,这世间,又少了一个部族。

        夜幕再次降临,天上星汉灿烂,只有在西域,才能见到如此广阔无垠的星海。虞青铃掀开帐帘,立在原地眺望良久,才收回视线,准备去山上打坐。

        不知是念想深重,还是记忆出了差错,总之,当虞青铃再次在矿脉边看到那个人时,心绪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起伏了。

        那人仍是白日的装束,立在矿石边上,手指从露出头的黄铜上划过——虞青铃午后刚刚挖出——似乎在好奇或是打量。

        虞青铃看着那人的手,那里戴了白色的手套,看不到任何皮肤,裹得如此严实,难道害了什么病?

        他想起族里曾有一个少年,得了一种怪病,死时浑身皮肤溃烂,用布包着都不管用。

        若他真是首领的儿子,首领将他托付给自己,于情于理,古崎族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该照看此人才对。

        如此想着,虞青铃向那人走去。

        那人转过身来,虞青铃看到了他面上的白纱,一层又一层,似是草草裹就,多余的白纱围在肩上,与泼墨黑发一起垂下,形容很是赏心悦目。

        月上中天,盈澈万里,整座枯山山脉似乎也褪去了荒凉之感,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温存况味来。

        虞青铃微微眯起眼,恍惚了一瞬,可他立即就看到了那人身后密密麻麻的草灵,身躯皆淡若虚烟,皆已褪去了古崎族的服饰,恭敬地覆手在前立在那,等待着他指示。

        仿佛一场梦破,而他入戏太深,眼泪顷刻间泉涌而出,他几乎是狼狈地逃脱了这块地界,躲进枯山背面,抱膝蹲在那,失声痛哭。

        可他很快就哭不出来了,他没了心,他可以很快脱离出来,他可以做到的,于是他擦干眼泪,回到那群草灵身前。

        草灵被夜风吹得摇曳晃动,像风吹麦浪起伏不定,影影绰绰之间,那人正背道而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抹被月色照得悠长的剪影,与肩上飘扬纷飞的头纱。

        虞青铃目光穿过无尽夜色,落在那抹缥缈若烟的身影上。

        那人忽回眸望来,仿佛自无尽岁月前投来一眼,虞青铃久久凝望。

        一阵夜风刮过,原地已没了那人身影,只有夜穹上无尽广阔的繁星,与盈澈万里的明月。

        ……

        姒乐眸子空了许久,仿佛再次回到了虞青铃的岁月,无止境的孤独与寂寥漫涌过来,不刺骨,却绵长,绵长得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杯酒忽递到唇边,姒乐眼泪滑落,“嘀嗒”一声,恰落入杯中。

        阿崎声饮尽这杯酒,又低下头来吻住他,馥郁酒香萦绕在唇齿间,贴合无缝,香味沁人心脾,愈发蛊惑诱人起来。

        姒乐认真和他接吻,环抱着他的肩背,缓缓将阿崎声压倒在草原之上,檀夜般的黑发铺泻一地,逐渐褪去夜色,荡漾成了一片银月的柔波,捧送来千万年的波涛与澎湃。

        他的眼眸是一种失明般的银深色,瞳孔极黑,命盘破碎而妖冶的光芒四处散落,凝不成实质。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姒乐,就像旷古悠久的神明在无声怜爱着世间,无声怜爱着他。

        并在无人知晓处开出一朵美丽的花。

        是为《四月花》,又名《无声花》。

        在他们第一次重逢时,他在他耳边仅为他一人而低吟浅唱的歌。

        他名声,却无声。

        指尖缓缓描摹他的眼尾与黑羽般的睫,姒乐沉默地一寸寸描摹,似在用一支朱豪细细描妆,阿崎声静静地看着他,姒乐低声轻问:“是西域之矿么?”

        您被挖出的眼睛,化为了西域数不尽的、熠熠生辉的宝石矿脉吗?

        我的眼睛在世间最广阔无垠的地方。

        那里星汉灿烂不休,为我之眸终年赏看,见证万象演化不休。

        阿崎声没有说话,只是静然视目于他。

        姒乐趴在他身上,枕着他的肩,嗅着地上清新的草木香与阿崎声身上散发的清冷而蛊惑的香味。

        他再次低声问:“是世间所有雪山么?”

        您被朽去的长发,是化为了北境无垠的雪原与各处连绵不绝的雪山吗?

        那里会诞生无数霰鸟,落下洁白羽毛,制成衣裳,披在肩上。

        “是世间所有果树吗?”姒乐喃喃自语。

        血液染红的果串,落之再生,永不枯萎……

        晶莹泪水淌落,姒乐伏在他无量之肩,无声啜泣。

        “我爱您,谢大人。”姒乐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肯停,“我爱您,谢大人。”

        “我是由你们所创造的。”阿崎声眺望头顶广阔苍穹,手缓缓抚摸他的后脑,顺着黑发一路绵延至脊背,“你们所有……爱乐之人,享乐之人,纵情于乐之人。音乐所承载的情绪与力量是大的,且经年不休,这是尔等人类源自于灵魂中的悸动,无人可抹去,无人不爱乐。千千万万的灵魂之力,与辽阔神州相和,方才诞生出一只小乐灵,我的一切源于你们,便理所应当为你们奉献。倘若一人之力无法转寰,便集千万万人之力撬动,这是尔等人类自古以来的力量。我生于尔等,便该为尔等。”

        姒乐无声聆听,不做妄语惊扰。

        “爱之亦然。”阿崎声明明能说出自己那么多,可落于他身便仅此一句,仿佛穷尽天下语都不足以形容,只能慰然叹一声,“句芒,我们是一样的。”

        爱润万泽,同样无声,是欲望,同样是慰藉。

        “神明是信徒存在的前提。”阿崎声说,“你一生都在忠诚践行这一准则。”

        他说:“是以我才说,得你青睐,不胜荣幸。”

        “而此后,我便只是你一人的小乐灵。”

        姒乐久久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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