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冤冤相报金衣如阳
“放你妈的狗屁！”一名天载城弟子破口大骂，“我们大师兄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你们巫咸国好说歹说三百年前是个礼乐大国，怎么的灵山九巫中的巫礼也出奔后，你们就彻底不要了脸面，揣着一副假惺惺的肠子，肆意诬陷旁人，一口一个大锅扣下来，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么？！”
“就是，明明当初就是你们害死了仓河屺大人的，害得这世间最后一位本来可以飞升的神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难怪后来天道要降灾，断了你们的天梯，塌了你们的丰沮山，毁了你们的学宫！要我说，神州大陆演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全都是你们巫咸国害得！害群之马，恬不知耻！”另一名天载城弟子立即接道。
谢洛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家伙，原来这里头渊源这么深么？仓河屺大人果然是被巫咸国害死的，难怪仓河屺大人死后，巫咸国就马上封了他所有的歌曲，到处派人搜刮毁掉九嶷山祭舜大典的留影珠。
不止是这样，还有许许多多的信徒和以往的留影珠都被迫害得不轻、毁掉了不少。
而自从西南境内的许多小部族开始因为无灵之地衰落灭亡之后，巫咸国知道了仓河屺大人的遗物上附着了许多福气，能够延缓无灵之地蔓延的速度后，又赶紧派出大军在神州大陆上四处寻找仓河屺大人的遗物，不允许其他人随意占有且必须归还给巫咸国……简直是又当又立，翻脸不认人，死皮赖脸的典范了！
当年那场战争，若不是巫咸国做得那么过分，触发了源头，虽然后来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也不会爆发得那么惨烈。
说不定他们派出的大军都是仓河屺大人亲手训练出来的！
虞青铃不知想到什么，蹙了蹙眉，又松开。
他侧目看了眼阿崎声，发现那人正不动声色地倚着他，大半部分力量靠在他身上，睫羽微垂，几乎没有动过，不知是昏睡了过去还是在出神地忍受着什么——他隐于袖中的指尖在微不可闻地颤抖。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他像个孩子。
让人恨不得生出千万般怜惜，尽数用于他身上。
虞青铃想了会儿，发现这个情绪叫心疼。姒乐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他胸腔里，细细密密地忍受着心疼的况味。
阿崎声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微微抬目，眼波荡出一线银辉月色而来，一闪而过，便隐匿无踪，再看去，又是漆黑幽深曈眸，辨不出任何微妙情绪。
那抹月色，如此纯然而清澈，天真得简直不像是阿崎声身上会有的，可是又不论阿崎声身上会出现什么变化亦或举止，似乎都是正常的。
而他接受他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甘之如饴，仿佛他早就在十分悠久的岁月中彻底地接纳了此人一般。
他真想照看他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哪也不去。
阿崎声唇角笑意如浮云流水，稍现便隐没。
“收敛点吧。”公子雨听完了骂，幽幽道，“就不怕你们天载城再这样骂下去，毁了你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一看，哦，也不过如此。人嘛，总得承认自己的自私，谁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姬公子由于某些原因对我因爱生恨，故而如此欺压于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们巫咸国向来包容一切。”
“……”谢洛看了一眼持剑立在那，面色沉凝如水的姬宁，直觉那人额头青筋绷起，脸上的表情像是恨意裹挟着吞了苍蝇般的恶心，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公子雨动过心的人。
“别说废话。”姬宁冷声道，“虞渊不可能没派人来，地宫中那么浓郁的鬼气，肯定不止一只鬼。不定此刻就等在外头，待我们一出去就瓮中捉鳖。”
公子雨双手交叠支着下巴，从下往上睨着姬宁，目光又若有若无地在虞青铃身上转过一遭，说不清是嫉恨还是晦暗，“你知道么？我大哥最宠爱四弟了，二哥也是，可他们都不爱我，我却很爱他们。我也很爱四弟，可是他死了，大哥二哥也不会爱我……”
他说着说着癫狂大笑起来，眼泪从眼中滑落，他却好像一无所觉般，仍然是大笑，嘴角上扬，咧出一个分外开怀的模样。
“他们都有特别喜爱的人，父王也是，偏爱大哥，就连他的名字都跟我们的不一样。可是父王又得不到他父王一丝一毫的爱，上王死了，父王伤心得很，将大哥骂了一顿，那是大哥唯一一次挨骂。”
他双手高举，再一收，做出一个怀抱的姿势，最后仰着头喃喃着道：“我该怎么办啊……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你们还欺负我……”
谢洛一言难尽地吞了口口水，喉咙滚动，简直没脸看，这四公子好端端的莫不是发癔症了？
虞青铃冷眼旁观，他站在深渊这头，公子雨站在深渊那头，简直不像一个层级的。
护卫巫师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掌按在公子雨肩膀上，用力往下一按，阴恻恻地劝道：“三公子，还有正事没干呢！你不想向大公子没法交代吧？”
公子雨身体僵了僵，收回高举的手，低下头去，一脸阴沉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银镶玉斗瓶，递给了护卫巫师。
护卫巫师接过，递给了身后一名邪巫，吩咐道：“去，画回溯阵。”
“姬大师兄，那是什么东西？”谢洛忍不住问姬宁。
姬宁眉头略松，似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答道：“巫咸国的溯洄水，用来画阵，可追溯重现过往发生之事。”
镜面光幕虽然被毁了，但有这溯洄水，就能再次看到原本的留影画面了。
那厢邪巫接过溯洄水，走到镜面光幕前，用术法引出瓶内如墨汁般的黑水，一缕又一缕地，开始在镜面光幕上勾画起一轮繁复绘饰的阵法来。
众人屏息等待着，都难以想象下一刻镜面光幕中会出现什么画面。
回溯阵法渐渐成型，最后一笔勾完，这名邪巫伸手按在阵法中心，源源不断地输出灵力。
阵法“噌”地亮起了波诡谲奇的黑光，一丝一缕地汇流向了所有阵法纹路，最后形成一轮黑色的光幕，覆盖替代了原本镜面光幕，“轰”的一声，迅速延伸蔓延到了光幕顶端，整座镜面光幕都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海洋之中，开始浮现出彩色的影像，光晕沉浮游荡，还未形成具体的摩象，一道厉声质问的嗓音就陡然响在整片天地中！
“你还敢来见我？！”
这声音陌生中又透出着无尽的熟悉，陌生是因为那人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和凌厉，熟悉是因为曾在三百年前的许许多多个日夜里，他都亲耳听闻过。
知道这声音喜时是如何的，怒时又是如何的，嚣张大笑时，肆意游说时，挤眉弄眼调侃揶揄时，自信爽快时，轻声歌唱时，甚至时常的犯傻时的憨憨之音……
汉柳。
光幕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后是瑰绮广袤的昆仑仙境，多姿多彩之繁茂，难以胜状。
仙乐悠悠，云蒸霞蔚，天际尽头横亘着一片雄伟华丽的壮美宫殿群。
昆仑雪峰上屹立着一只通体雪白、头生鹿角的四足白泽神兽。
从天际尽头往下延伸出一条黄金玛瑙铺就而成的长阶，阶上立着极为罕见的珍稀异兽，凤鸟、玄鸟振翅飞过空中。
瑶池碧波如镜，倒映出整片天宫，宫道尽数用通体昆仑玉垒平而成，宽敞平直，掩映在渺白云气之中，若隐若现，极为壮观。
苑圃中种着无数累累硕果的文玉树、珠树、黄金果树，树枝上立着钦原鸟，正眯眼打着瞌睡。
林中悠游着好几匹头生独角、肋生双翼的英招马，踏蹄而过，像在审视着它的后花园。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天阶尽头、天宫之前立着的一位金衣神明。
这位神明身后溶日晖晖，光轮四射，漫天神光耀满云河。
他头戴各色玉器，及腰金色卷发披散在肩背上，金衣神服上绣着独角纹大图，身形高大挺立，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神明。
然而唯一不合的是，这位神明眉目间并没有悲悯大爱，而是翻滚着极为浓厚的暴虐煞气，眸中暗潮汹涌，浮沉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沉郁。
他直直地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不像是被一位神明注目，而是被一头凶煞盯住。
这是一尊入了魔的神明，货真价实的一位魔头，如幽灵般游荡在仙宫，格格不入，寸毫不容。
“你偷吃了我给姒乐的不死药，你竟还敢有胆来见我——？！”
神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托你照顾他，待我伤好后再来接他，结果你让他葬身火海！！”
神明目中射出滔天恨意：“我再也回不到西王母身上了！巫罗！我告诉你，我再也回不到西王母身上了！！”
“所以你竟然还敢来见我？！给我滚——！”
神明发出滔天咆哮，怒吼声让整片昆仑仙境都颤了一颤，为之震动不已。
英招马流下了晶莹的泪珠，啜泣地跪伏在地，双翼颤动着，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的主人抛弃他多时，对它置之不顾，也对昔日热爱的苑圃视若无睹，再也没有踏足过一步。
画面外的黑色光幕也震动了起来，没多久就轰然溃散，洒落了一地烟尘。黄金台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尘，怎么也恢复不到璀璨亮丽的模样了。
虞青铃一手捂住脸，身体瑟缩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些承受不住。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所以，汉柳，他变成了这样。
虞青铃抬起头，变幻不定的神色终于被冷静击垮，他木着一张脸，定定地望着镜面光幕，许久未言。
原地所有人都呆滞无言，你看我我看你，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刚才他们做了一场梦么？
接着开始纷纷惊疑不定起来，居然真的见到了仙宫和真神，虽然这位真神不太正常。
最后是狂喜，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与艳羡，贪婪与蠢蠢欲动——他们有线索了！不死药，原来昆仑山有不死药，而且还被曾经的灵山十巫之巫罗给吃了。
还有姒乐是谁？这不死药本来是要给他的，结果被巫罗吃了，那姒乐呢？葬身火海了？还是说后来这位神明又给了他一颗不死药，那人活到了现在？！
姒乐手中还会有多的不死药吗？！他既然跟巫罗有交集，那他会不会也知道其他灵山九巫的下落？！
巫罗又在哪？巫罗一定还活着，他吃了不死药，他修建了这座巫罗地宫，他一定还藏在某一个地方，他们得把他找出来！！
不只是巫罗传承，不死药他们更感兴趣！没有天梯，不成神又如何，只要长生不老，跟成神还有什么区别？！
“激动什么！”姬宁冷斥一声，“巫罗大人的下落还不知道，就这么得意忘形？！”
天载城弟子羞愧地低下了头，巫咸国邪巫们则桀桀怪笑，异族人毫不掩饰贪婪的神情。
散修队伍也四分五裂，各人藏着各人的小心思，已经偷摸有人开始尝试着传音出去。
阿崎声目色平和，袖下指腹摩挲着虞青铃的腕骨，轻柔而平稳有力。
光幕已经溃散，信息量太大，接下来如何行动，却是一时无法抉择。
姬宁转过身来，向阿崎声请示道：“云大人，师尊命我等若遇无解之事，可听从云大人指挥。”
“不急。”阿崎声说，“光幕未完。”
姬宁不解道：“可是光幕已经散了。”
“既能通过光幕与昆仑仙界沟通，则还有一段，再画一次回溯阵即可。”阿崎声说。
也不知当年巫罗修建了这座地宫，在这黄金台上是如何与汉柳取得的联系，又是如何竟能投射出昆仑仙界内的景象。
这之中必定有一个枢纽，连通了神界和人界两方，是什么，昆仑玉么？虞青铃目色微沉。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姬宁闻言，却是一怔愣，道：“原来如此，这座地宫模仿昆仑仙宫而建，那位神明对巫罗大人说了这些话，一来一往，则必定有回复才对，应该还有巫罗大人的留影。因为是回溯，这段留影是答复，再往前追溯，便是巫罗大人先说的话，毁掉镜面光幕的人也看了这两段对话。”
“原来……”公子雨这时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舔了舔嘴巴，有些难以置信地怔怔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神啊……”
还是一位太阳神，金光闪闪，要是这位神，是巫咸国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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