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云上少年柳中银枝
柳银再度从疼痛中转醒，他轻轻喘了一声，睁开眼，望了眼窗外。
应是黎明时分，天还没亮，月亮已经隐没了，星子也没了，也许到了一夜中最漆黑的时刻。
他拥着被子坐起身，睡意全无，昨夜犯了半宿的心绞痛，他好不容易忍捱过去，朦朦胧胧地睡了会儿，又被失魂蚀骨的痛苦逼醒，几度清醒几度昏睡，再睁眼，仍是夜色，一夜为何如此漫长？
他本是寄居于柳银身体中的一点无关紧要的魂星，替柳银承受着一切，却不会对柳银插手干扰些什么，等到柳银这一生过完死去，他就会离开柳银，飞回阿崎声在雪山镜湖下安置好的聚魂池中。
然而在柳银九岁那年，柳银死了，却仍是从床上下来了，还对正在烹早食的娘亲打了个招呼，而他没发现不对劲，直到后来他才察觉到是自己掌控了柳银的身体。
这不在他预料之内，他本应该撂手不管，直接离开柳银的尸体，飞回聚魂池中。然而柳银还有一桩缘未了，他便留了下来，代替柳银继续活着。
他法力不在，无法探查柳银身上出了什么状况，为何会提前死亡……这种现象不应该发生，星点魂魄支撑不起一个人活着。
柳银又躺了回去，用被子裹紧自己，合上眼，希望能再睡一会儿。
他今年十三岁，整个家中只剩下了他一人，家人全都死在了战乱或兽乱中，幸而这个叫“柳”的村子被天载城占据，成为了天载城福地的一部分，暂时给了他安宁日子。
他明日要继续去领点治心绞痛的药，这是柳银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之症，没办法痊愈，还时不时冒出来让人痛一痛，也许柳银就是因此一命呼呼。
幸好疼痛减轻了不少，他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清朗的天色从葱白的窗纸外透进来，屋内的光影也变得十分柔和，这让他心情舒缓不少。
他从床上下来，洗漱穿衣，一样一样地慢慢做完，他不急，一切都有时间，最后他给自己熬了点小粥，又方便又舒服，这是他最擅长做的食物了。
他应该将柳银照顾得不错。
喝完小粥，他便在属于他自己的小院子里走了走，觉得天色尚可，便准备出门去天载城的驻守院子领点药材。
那处离这不远，沿着小径走一会儿，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院子是由两三座房屋打通了连起来的，驻扎着十几个天载城的弟子，袖口都绣着简单的青云纹饰——据说天载城城主尚青，这是他们的专属标记，也方便百姓辨认。
每一个驻点都会安排一名擅药的人阶巫师，不过现在都不叫巫师了，只叫医师。他曾听天载城弟子说过，巫师专指巫咸国的人。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院子很大，一侧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拉了张黑色的招旗，上书一个“药”字，棚下置一张高桌，谁有头疼脑热都来这由医师看诊定夺。
他与这处的医师已经熟了，对方知晓他有心绞痛，每每都会将他的药材提前摆放好，等他一来便交给他。
不过……柳银在门口停下，安静地看了会那坐在桌后的人，不是往日的熟悉面孔，已换了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绣有七彩疏纹的袍子，右袖口缝了块黑色的布，面容俊秀，眉宇清和，脚下踩着一双柳木屐，肤色雪白，手里执着一支细兔豪，正在核对着账本和药方。
一旁桌上还放了几摞药包，他的药材应该也在那。
嗯……这么早就见面了么。
柳银未了的那一缘，莫不就是这小孩？
他走上前，站在桌案前，道：“医师。”
对方抬眸向他看来，未语便已先带笑：“你好，我名句芒，今后便是驻守在柳村的医师。”
柳银点头，“我来取药。”
句芒问他：“取什么药？”
柳银指了指他手边的药包，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个。”
句芒也看到了那上面的名字，翻了翻手中的账本和药方记录，“柳银，年十三，柳村原有村民，先天心绞者……”
柳银颔首，“嗯。”
句芒便将那个药包递给他，“可否让我看看？”
柳银左手接过药包，右手伸过去，句芒指尖轻搁在他脉门上，柳银察觉到一丝极淡的暖流渗入了体内，在体内游走一圈，便了然，这孩子不是个正经的医师，是借着法力在这看诊呢。
没多久，句芒收回手，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道：“你应是先天失过魂，不过眼下已全了。”
他也收回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柳银先天失魂，而自己补齐了他的魂。
句芒又对他笑了笑，轻声道：“回去记得好好服药，若是再痛可以来找我。”
柳银慢吞吞道：“多少钱？”
句芒一怔，低眸看了眼手中账本，又抬眼看他，道：“一枚铜币。”
柳银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币，向他摊开手，句芒沉默地看着那枚铜币，然后伸手接过，放进了屉中。
柳银转过身，拎着自己的小药包走了。
阿崎声也擅药，这源于阿崎声曾是巫谢，他本想为自己配点缓解失魂之痛的药，然而战争遍野，妖兽横行，四处荒凉，无药可寻。
这孩子跑这来当医师，时间长了，也许会亏本吧。
在村中的小径上慢慢走着，墙根罅隙里生了青色的嫩草，远处烽燧早已熄灭了，只残留了一缕青烟摇摇直上。
柳银停住脚步，撑着墙缓了会儿，这才继续转过弯，朝自己的院子而去。
沿路碰上几个村民，对他打招呼：“柳银儿，上哪儿去了？”
柳银向他们举了举手中的药包，那些人脸上便划过不忍和唏嘘，道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娘也就罢了，就连身体也不康健，病弱秧秧的，真是可怜。
隔壁嫂子又叫自家男人送来了蔬果，自从天载城占据了息国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
柳银站在门口，对男人道：“谢谢大哥。”
男人淳朴黝黑的面庞略有赧然，拍了拍他的头，一字也不说，走人了。
柳银关上院门，找出洗干净了的药罐，搁在小炉上，将带回来的药包煮了。
句芒留在身体中的那丝法力还没消散，在他的胸腑中缓缓打着转，这有些缓解了他的痛苦。他默默想着，也许下次犯病时确实可以去找句芒。
他为了减轻痛苦总是不吝于去寻找什么法子的。
这让他想起阿崎声刚诞生那会儿，哪儿也磕碰不得，每天都要窝在老乘黄陛下的柔软毛发中才肯睡去，以致在他成为柳银的最初那几年，他总是难以忍受，那种细细密密、如针刺骨髓般的痛。
柳银的魂魄是全了，可柳银也死了，阿崎声缺的那么多魂所带来的痛苦却仍然存在，他毕竟是阿崎声的一部分。
他一坐便能坐很久，他注意到药罐将炉中的火压得向外四处冒腾，扑扑扑的响，咕噜咕噜的响，合在一起，带着些还挺适恰的节奏。
院中没有树，但有一块小菜田，是他的娘亲留下来的，荒废了许久，又被他插上柳枝种上，也没特地去管，可那柳树确实长起来了，真神奇。
柳村外有一大片柳林，据说是几十年前一位杞国的君主留下来的，那位君主西征途径息国，在一座村子停留时，将从杞国带来的杞柳种子洒在了村外，这么多年过去，便长成了柳林。
后来柳村中人每年摘取柳枝，编成藤筐、藤篓、柳蔑，还砍下枯死的柳木做家具，与附近的村子做买卖，日子虽清贫却也过得挺安宁。
这些都是他从柳银的记忆中得知的，柳银的娘亲总是会带柳银去柳林玩耍，后来他也喜欢去那处，但他去的不多，他的身体实在不允许。
药煎好了，他倒出药液，放至温热后，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他对食物没什么感觉，觉得都差不多，阿崎声从不需要这些。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点起灯，坐在桌边编起柳绳来，这是他娘亲教他的，没什么大用，但能转移注意力。
又是一夜过去，句芒的法力让他勉强睡了个好觉，他起床，一切整理好后，又出门去，准备去天载城的驻守院子。
院中还是昨日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句芒没有坐在棚下，而是和一个天载城弟子坐在檐下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两人手边放了两杯茶，还有一个干净的摊开的油纸包，放着面饼和糕点，但只有天载城弟子在吃，句芒动也没动。
那两人看到他进门来，皆停下了动作。句芒站起身来，来到他面前，轻声问：“药不够么？”
柳银摇头，也走到檐下坐了下来。天载城弟子见状笑道：“小孩来找我们玩呢。”
句芒也笑了笑，坐回原处，问那天载城弟子：“方兄，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子么？”
柳银也认得这弟子，似乎叫方澈，最初便是他带着其他弟子派驻进来柳村的，也可以说柳村如今由他管着。
方澈吃完面饼，又饮尽杯中茶，这才道：“有，不过不多，芒兄想离开此地么？”
句芒摇头道：“只是觉得柳村的病人屈指可数，若是能行，我想再去别的村看看能不能帮到他们。”
“芒兄医者仁心。”方澈不住点头，“但你也知道，百姓一般很少主动去治病，他们若能自己解决了，忍过去了，也就算了，你再跑几个村子也是一样的情况。”
句芒垂下眉目，不语，似在思忖着什么。
春日微风拂面而过，吹起他额边碎发，身上七彩的衣色浑融一体，十分漂亮，雪白的赤足踩着柳木屐，像山巅的积雪，干净又纯然。
许久，句芒开口道：“若是无灵之地呢？”
方澈一愣，“你想去无灵之地？”
句芒颔首，“无灵之地疾病丛生，也许更需要医师。”
方澈沉吟了会儿，道：“但你知道医师为何会越来越少么？”
句芒没说话。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芒兄你想想，世道所决定，救回来了也不一定能活多久，无灵之地太多了，灾祸之中，疾病首当其冲，根本原因不在于医术，而在于福气，就算芒兄你治好了，他一直待在无灵之地，还是会患上各种奇怪的病，治标不治本，不然为何打仗？还不是为了尽可能多抢占福地，只有生存在福地之中，医术才是有意义的。”
方澈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不忍之色，却很冷静地分析道。
句芒没说什么，转眸看了眼柳银，柳银也看着他。
方澈看着他们两个，道：“芒兄，你放心吧，天载城自然会将无灵之地的百姓转移至福地中，届时你再为他们看治，也是一样的，医师已不多了，芒兄万万不必以身犯险。”
说完，他站起身，“我还要去巡视附近边界，就先告辞了，芒兄，这里就交给你了。”
句芒点头道：“方兄，你去便是。”
方澈走了，柳银又在檐下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准备回家。
句芒还是坐在原地，眺望着院外天光和春色，静然而不语。
这一日后，柳银便没有再去驻守院子，他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与村民偶尔打打交道，有时会去村外看看，没多久又会回来，仍然是每夜每夜的忍受痛苦，难以成眠，好在心绞痛吃了药之后就没再犯过了。
他不知道外面局势如何，只从村民口中听说，东境大军与巫咸国厮杀得火热，死了很多人，又或是息国国君又派兵支援天载城，一同投入东境大军中。
柳村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独立于世道之外。
这一日清晨，柳银躺在床上睁着眼，正在考虑是否再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披衣下床去开门，发现来人却是句芒。
句芒乍一见他，便向他温和笑了笑，哄孩子般地向他摇了摇手里的药包，“我给你送药来了。”
柳银看着他，说：“我会过去拿的。”
句芒便道：“我今日白日都不在，所以先给你送过来，别让你白跑一趟。”
柳银道：“你要去哪？”
句芒并没有隐瞒的意图，也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随意敷衍，“我想去无灵之地看看，不过我每日都会回来，你放心，你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会看顾好你的。”
柳银接过药包，“好。”
句芒似乎也想摸他的头，但即将碰到时却顿了一下，收回手，负在身后，弯下腰和他平视，笑问道：“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柳银看进他眼中，那里眼珠很深，黑色很纯粹，也许以往被许多激烈的情绪裹挟，如今却浅淡得像一汪湖水，温柔而富有耐心。
柳银抱着药包，一手拢着快掉下来的外衣，慢吞吞道：“那你晚上会回来吗？我每夜都疼得睡不着。”
句芒怔了怔，“每夜都会心绞痛吗？”
柳银不想解释太多，便点了点头。
句芒看了他很久，眸中有些情绪在起伏，声音也愈发柔和：“好，我今夜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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