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山林木绣婆娑成宫
空中两面巨大的演命光幕缓缓湮灭，散成无尽烟尘，被风裹挟着远去。
姒乐坐于万山之巅上，身后云雾涌动间，坐落着一座极为壮观罕见的木绣神宫，竟是通体以山林草木层层缠绕交织而成，没有废一砖一瓦，散发着蓬勃生机，以金玉点缀，缠枝通天殿柱，宫殿苑圃，一应俱全。
若让人看了，定要以为身处幻境之中，亲眼望见万千林莽婆娑起舞，渐渐形成一座巍峨壮丽宫殿，无声邀请云中神明居住，谓之“神宫”。
正是神宫尧山的名字源来。
姒乐目光穿透层层风尘，遥遥落在了神宫尧山脚下，正在对峙的一群人。
那群人亲眼目睹了演命光幕中的一切，此刻正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幕后设局之人以顾末衫为饵，将所有人吸引进入黑夜鬼境，并将虞青铃和阿崎声困在婀黄弥台上，不知为何，阿崎声的演命术法与婀黄弥台上早就绘就的黑色回溯阵法融为一体，因而造成了“演命回溯”的奇怪景象，将顾末衫的往事和柳银的一生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如此精准，如此夺人眼目，两条命线间衔接得如此顺畅，可叹一声“少有”也。
姒乐微笑起来，站起身，向身后看去。
虞青铃正抱着阿崎声静静地立在那，看着他。
他说：“神州大陆要疯了。”
姒乐说：“是么。也许这就是幕后之人想要的。”
不论是仓河屺的死竟是事先预谋好的，还是这三百年来，在天梯已断，神界已封闭的情况下，不断萧条衰落的神州大陆上竟然曾出了一位真神，这两件事只要说出任何一件，都足以让整个神州大陆如火石投入大海般沸腾起来，引发争议和动乱无数。
一个是欺骗，一个是希望。
姒乐走上前，虞青铃将阿崎声轻手交给他，姒乐小心地接过，然后偏头，看着虞青铃，倾身过去，在他耳畔说道：“欢迎回来。”
虞青铃双眸冷漠地注视着他，“句芒。”
姒乐唇贴向他的脸颊，猛地张嘴，将他吞了进去，“叫谁？”他轻轻说：“我是姒乐。”
虞青铃化为一点流光，被他吞进了身体中，姒乐垂首不语，似在等待身体融合。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微辣的笑来。
他抱着人，回到悬崖边重新坐下，垂眸凝视着怀中阿崎声略显苍白的半张面颊。
眼中有些酸涩浮起，他竟不知，柳银原是阿崎大人的一部分。
倘若那时他知晓，他绝不会……那样数次将他丢下。
阿崎大人，您最后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又为何要吻我？
姒乐伸手，轻柔拂去阿崎声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将大氅再次裹好，替他遮去风色。
随后他抱着人起身，向身后的木绣神宫而去。
这是他送给阿崎大人的宫殿，他已完成了自己的神铭，他不确定对方对他的感情，但他会永远照看他，直到阿崎大人不再需要他。
此后，没有谁能够伤害到您了，阿崎大人。
他明明也处在“演命回溯”阵法中，可是却没有以他为主视角的画面，即使是句芒，也只是很少次，相反还最大可能展露了句芒的神性。
谢大人也在保护他的记忆么？就像杜宇对梁利所做的那样，不愿以他之记忆沦为他人的食粮，不论是猎奇亦或是昭告天下。
演命的“演”之一字又是何意，只是重现当年之事，还是说要切切实实地再体验一场旧日情感？
阿崎大人因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抛出顾末衫的魂和柳银的魂，分别代替他们两人的演命，顾末衫的魂在阿崎大人那里么？
顾末衫想要还给阿崎大人的又是什么？只是巫姑传承么？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曾经的阿崎大人？还是以那般残忍的手段，有何深仇大恨竟至于此？
他们……是谁？
姒乐闭了闭眼，敛去眸中猩红冷光，他踏入神宫中，来到最高的阁楼上，将阿崎声放在了早已铺好的柔软床褥中。
伸手放下两侧的帐幔，他坐于床边，握着对方的一只手腕，输入生机法力，为阿崎声缓解失魂痛苦，安静地守候着对方。
夜幕缓缓降临，天边勾月映在半扇窗外，窗扉上雕嵌了蔓金苔纹，仿佛星月同眠，相得益彰。
真美，真想让阿崎大人看看。姒乐如此想着。
他这些年一直守在这，与其说是守着自己的陵墓，不如说是守着这座神宫。他的陵墓就在这尧山之中，是一座日月双子同陵，山脉腹中为月棺，山巅之上为日棺，他在日棺之上用法术建造了这座山林木绣神宫。他没有砖瓦，他最不缺的便是草木，他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他不太确定阿崎大人会不会喜欢。
不知比之纣王的鹿台何如呢？
可值得阿崎大人在此歌唱么？
他仿造当年齐宴楼宫的千重顶和静影沉璧做出了差不多的歌台，希望能比得上升平台。
虞青铃是他的鬼身，他沦落为半人半鬼之身三百年，留在这里的是人身，不死药效力大半在他这里。最初几十年他一直在棺中沉睡，近段时间才醒过来，由于虞青铃时不时传递过来的情绪波动。更因为……阿崎大人回来了。
世间多了许多青年才俊，也开始喜欢做局做勾子了。
姒乐垂眸淡淡笑了笑，真厉害，就是不知最后能做到何种地步呢？
他握着阿崎声的手渐渐出了神，他果然是比虞青铃更能感受到更多的，他能感受到手中的些微温热和细腻光滑的皮肤触感，很真实，很……什么呢？
眼下的他有些没办法知道，可这让想起了当年身为句芒时，将少年抱在怀里的感觉，那时他能听到少年的心跳声。
他本以为那不过是自己发现的孩子，就像当年伯霖发现了他。那时自己在阿崎大人眼里，又是什么呢？
白尸那孩子将杞国治理得很好，有些太好了……姒乐眸光转深，一手摁住额头，微微垂下眼，罢了，一切都是他的问题。
手突然被人反握住，姒乐微愣，急忙抬眸看去，就见阿崎声不知何时醒了，正在看着他。
阿崎声坐起身来，软被滑落至腰间，姒乐看到他白衣上的红莲恰好绽放在心口处，衣领微松，露出一截优美锁骨，泼墨黑发垂下来，覆住一半，惹眼又妖冶。
姒乐微垂下眸，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两人很久都没主动开口。
阿崎声手上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姒乐在床边坐下，阿崎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缓缓将他圈在怀里，下颔搁在他肩膀上，有些疲倦地阖上眼，不动了。
姒乐也慢慢搂住他的腰，一手贴在对方后心，源源不断地输入法力。
阿崎声偏头，冰凉的唇贴上他的颈项，姒乐微滞，不敢动了。
两人胸膛紧紧相贴，谁都感受不到对方的心跳，他们的心都失落在了别处。
阿崎声缓缓松开他，一手解开他襟前黑金镶纽蟠龙纹扣，玄黑王服委顿于地，露出玉白胸膛、肩背无暇，阿崎声俯身咬住他侧颈，不多时，又抬起头，沾了血的唇舌将他吻住，姒乐半分未抵抗，张唇承接他所有侵入。
……
……
他们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谁都没开口问对方些什么，他们只是拥抱着，就像两百多前那个夏夜良辰时一样。
也许还不够完整，但他们已然相逢。
空洞的心腔被爱意填满，姒乐眼中微酸涩，慢慢抱紧了阿崎声，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睡吧……阿崎大人，我在您身边呢。”
不用特地醒来给予我安心或是什么，从今以后，我总会在您身边的。
阿崎声看着他，瞳眸逐渐褪去漆黑，银深眼眸恍如明月，映出他全无遮饰的容貌，他本曾经再厌恶不过，可如今，他竟然发现，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很美。
阿崎声指尖拂过他脸颊，在他唇边轻轻映上一吻，姒乐眼眸微颤，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阿崎声再次将他拥入怀中，姒乐心神渐渐放松，他很多年未曾睡眠，可他此刻竟也想安睡一会儿了。
他抱着阿崎声，埋首在阿崎声肩上，慢慢闭上眼。
与虞青铃融合让他心力俱疲，当年他太过决绝地分裂，以致如今融合也没那么轻松，他不过也在强撑。
意识渐渐抽离消散，他感觉到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抱着，轻微的吐息洒在后颈，阿崎声正伏着他的肩背同样陷入沉睡。
……
爱神句芒现世的消息震动了整片神州大陆。
无以计数的留影珠被散布出去，一夕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两百多年前，一位孤独明君是如何拯救苍生并最终飞升成一位真神的。
神州大陆彻底疯了，人们欢喜，兴奋地手舞足蹈，不远千里迢迢，全都一窝蜂赶往神宫尧山，在山脚下如潮水般拜倒一片，连连磕头不起，如最虔诚的信徒一般，祈愿爱神降世现身，拯救苍生。
更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涌往息国，试图寻找那个叫“柳”的村子，自己那片由爱神亲手种下的柳林，希望能一沐爱神遗泽，不停地向附近村民打听，企图探听当年爱神出没的踪迹。
与此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开始愤恨指责起仓河屺，骂他以一举之力将神州大陆毁成如今这样，活该天打雷劈，活该……总之，一时之间，怨恨诅咒无数。
神州大陆的局势顺便成两边倒，一边是拥护爱神句芒的，一边是诅咒谩骂仓河屺的。
巫咸国王宫，公子吾婴神色阴冷，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四弟公子雨，“来找我干什么？！”
公子雨垂头跪着，双手紧握成拳，“臣弟只是想来告诉大哥……大哥比那句芒强得多，大哥不用太过在意外界流言，这世间的第一位神一定会是大哥的！”
公子吾婴眉目陡厉，浓郁戾气翻滚其上，一脚将公子雨踹飞，毫不留情，公子雨撞破门扉，重重摔倒在外面石阶上，额头淌下血来，糊了他的视线，耳边公子吾婴犹在咆哮：“给我滚——！！”
公子雨艰难爬起身，瓢泼大雨顷刻间浇湿了全身，他撑在地上打了个哆嗦，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体内的幽火日复一日焚烧他的经脉，蚀骨难忍，他现在有修为跟没修为差不多，与废人没什么两样。
头顶雨突然停了，四周安静得十分诡异，公子雨抬头看去，看到他的二哥公子霜正负手立在他面前，微微弯下腰看着他，唇边笑容温和又有礼，关切地问道：“三弟，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做了什么惹到大哥了？”
公子霜就那样站在那，周身方圆一尺内雨丝自动避开他，落到地上，没有沾湿他一丝半毫，整个人气度柔和，仪容良好，眉目雅致秀丽，看上去十分亲切。
公子雨却知道面前这人是个笑面虎，手毒心黑，某些方面甚至胜过大哥。
他眼神阴郁地盯着公子霜，面上恨意一闪而过，马上低下头，叫了声“二哥”后就一声不吭。
一只手用力托起他的下巴，公子雨被迫抬起头，撞进公子霜半点没有温情的眼中，公子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三弟如今胆子颇大，连我都不理了呵？”
公子雨眼珠子被雨水打得生疼，脸色惨白地低声道：“三弟……不敢。”
公子霜松开他，勾唇笑道：“这才乖嘛。以后说话注意点，别没大没小没了分寸，乱了事实。”
公子雨跪在那，一动不动，嘴唇动了动，“是……”
“妖墟来找我们合作了，你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公子霜和颜悦色地吩咐道。
公子雨身子颤抖了一下，“大哥他不会让我……”
公子霜瞥了他一眼，“真是没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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