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祭魂
林荞不是没有见到过死亡，从前捡到许澍的时候，她见过南疆战场的尸横遍野，和满目疮痍。
可却从没有见过像现在眼前所见……这般令她无法言说。
墙后面不是出去的路，也不是她一直苦苦寻找的水。
而是遍野枯骨，无声无息。
白骨盖在沙下，互相堆叠，互相依偎，早已分不清彼此。在沙下长眠的十年，这些一起走过血海的弟兄们，应当已于底下相见。
也许在无人寻得到此处的每一个祭日，把酒对饮，拔剑啸然，对唱着曾经一同唱过的军歌，感叹曾经的峥嵘，和如今的漠然。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穿过长长的地道，发出“呼呼——”的长吟，悠远又绵长，似乎在诉说这里的曾经。
林荞和许澍都没有说话，她是因为不知该用何言语来诉说，那许澍呢？
他寻觅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他会怎么想。
林荞转过头看向许澍的侧脸。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甚至没有任何动静，淡淡地置于一片空荡。
他应当很很多的话要说，可万千思绪被一剑挑开，经年无处安放的思绪全都如烟袅袅散开，最终却是不知化为何言。
林荞踱步走过去，伸出手慢慢靠近他垂在身侧的手，试探地牵着。
许澍感受到了她的动静，低下头来看着二人的手。
“阿澍。”林荞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怕自己这一张嘴说出些错话，于是皱着眉抿了抿唇。
再将开口时，许澍已经张开了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欲牵又止的手包在掌心，说：“他们被永远留在这了。”
闻言，林荞眨了一下眼，轻声说：“但他们还活在大晋百姓心中。”
大抵是知道她在安慰，许澍弯着眼睛笑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从这有些高度的堑台跳下来。
落地的一下，林荞有些没站稳就要往后倒去，腰后有一只手虚扶了她一下，她转过头去，发现是许澍。
“走吧。”许澍把她扶正后就松开了手，绕过那满地的枯骨往前面走。
见着许澍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林荞赶紧追上去，小心地拐来拐去，林荞害怕吵醒这漫野的英灵，小声地问：“去哪啊？”
“祭酒。”许澍走在前面答。
林荞不解，此处何来的酒，又如何祭祀。
不过片刻后，林荞就晓得了。
她看见走在前面的许澍停了下来，他蹬在壁上飞身而上，从一块石头嵌入处拔下了一帆战旗。
那战旗的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能依稀看到从前的模样，它应当是红色的，雄伟的，是引领一军所向披靡的，所以即便是面对无边的绝望和无法改变的死亡时，它依旧被插在了最高处，屹立不倒。
“小荞！”许澍站在高处唤。
“接着！”说完，许澍手一松把战旗抛了下来。
声音铿锵有力，林荞猛地一回神，就见那一帆旗从高处飞舞而下，她担心那旗帜会落在地上，奋力伸手去抓住它，神奇的是那旗帜却没有再飞去别去，而是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抬起头，从那破碎的窟窿里看到了缓步走向她的人。
明明这里没有任何泄露的日光，可她却好像能从许澍的脸上觅到了光芒。
“多谢小荞。”许澍走到她身边，轻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战旗。
许澍蹲下身，捧了一抔沙土，缓缓地站起身来，长臂一甩，将那一抔尘撒开。
沙从掌心的缝隙落下，洋洋洒洒，若这无边的喧嚣，和握不住的岁月。
“诸位将士。”许澍站得笔直，脸上带着笑，“晚辈此番来时匆匆，未能带上好酒相待，只能以尘相祭。”
“来日定将诸位重新迎回大晋。”许澍手里攥着那帆战旗，弯腰抱拳行礼，“晚辈不才，让诸位等了太久。”
“得罪。”
林荞也跟着朝这枯骨矮身福礼，垂下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才有人走过。
“走吧。”许澍牵住了她的手，她抬眸看着许澍。
相比之前的捉摸不透，现在的许澍更像是释然，许澍迎上她的视线，提了一下唇角，说：“痴了？回回神。”
“我们总要找找出去的路，不然可如何将他们带出去啊。”
“恩。”林荞放下心来，应道。
许澍牵着她从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这里的骨头全部都朝着北面，将士就是从北面而来的，他们在那里找到出去的路，所以许澍和她往反方向去。
她和许澍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地宫，眼前又重新恢复了光明，一簇又一簇的光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的一墙一角，璀璨得有些刺眼。
“小荞，你就在这里等我。”许澍把她拉在身后说，“我去找出去的机关。”
“这个给你。”许澍从袖口拿出一个小小的骨哨，塞进她的手里，“你一吹哨子，我就回来。”
“你不是要找出去的路吗？怎么我一吹哨子你就还要回来，那岂不是要重新开始了？”林荞紧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看着许澍一直奔走疲惫，想着缓和一下，于是说了句俏皮话。
“你更重要。”许澍俯下身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林荞脸有些发热，不过抱着自己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接着说，“你一吹哨子，我就是飞，也要飞过来。”
她就算再傻也明白过来许澍这是又调笑回来了，撇了一下嘴：“行啊，那姑爷怕是要快些学学如何飞了。”
“好，明日我就去寻军医问问有何好法子。”许澍点到为止，直起身，“我走了？”
“恩。”林荞道，“当心些。”
“等一下！”林荞伸手去拉许澍，却忘了自己手上又受着伤，一瞬间疼直冲脑袋，疼得她脑瓜子嗡嗡叫。
她咬着牙缓了一会，微微喘着气儿问：“你的脚怎么了？还有手。”
许澍转身的动作很快速，可是饶是再快，林荞也还是从里边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身形一向很稳，怎么这回居然会往左偏了。
许澍看了林荞一眼，回：“一点小伤。”
林荞才不会相信这话，走近去看，发现他手脚的衣衫颜色都有些深，一掀起来发现已是一片干涸的血迹。
怪不得方才许澍要把军旗跑下来让她接着，原来是手上带着伤不方便边拿着旗，边从那高台上下来。
“你怎么不上药！”林荞想抓着手质问许澍，又担心弄疼了他，只好又气又忧地伸着指头点着伤口，瞪着眼睛，“刚才的药你应该先用。”
“那药还不够……”
许澍回应的话说到一半，她就拧着眉塞了回去：“不够也应该要上药，你的伤口这么多，要是不好好上药，沾了脏东西怎么办！”
林荞越说越激动，脸都慢慢涨红了，白皙的一张小脸染上了绯红。
“小荞，对不住。”许澍在她头顶说，声音轻柔。
许澍是在安慰她。许澍很了解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服软，她就不会再多说话。
林荞缓了缓气息，沉下语气：“你和我说对不住干嘛。”
许澍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我敷了一层了，总共只有那么多药，我总该省着些。”
受伤的是他自己，林荞就算再要指责也觉得差不多了，况且许澍说的确实在理，她若是再说下去就不是关，反倒有些无理取闹了。
“手脏死了！”林荞把许澍的手掀开，佯装愠怒地岔开话题。
许澍由着她的动作把手松开，然后撑着下巴自下而上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说：“小荞的头发和衣裳也不大干……”
“住嘴！”林荞叉着腰警告地瞪了一眼。
“好，我住嘴。”许澍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接着说，“那我先去找了？”
林荞摆摆手说：“去吧。”
许澍没有再含糊，收了笑脸就开始寻找出去的机关，他应当之前也找过了一段，所以很快就走了一长段路。
林荞站在这儿也不知道做什么，就往旁边走，在墙壁根蹲了下来，低着头看地砖上的画。
她总觉得这里头有些端倪，父亲以前好似买过这些楼兰砖，因着花纹好看还在江南风靡了好一阵，她也见了不少，可却觉得现在眼前的砖很不相同。
贵族的总归是比平民的地砖精致些，可现下这砖的花纹却精致得有些混沌，让她看得眼神昏花，看得越久，心里越有些压抑，好像一口气赌在胸口上下不能。
曼妙的舞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各有千秋。
林荞的目光在上面游走着，突然定在了紧贴着墙根的地方。
地砖贴着墙根的边参差不齐，并不能和墙根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
林荞蹲着挪过去，仔细看着那处。
那是蜿蜒的曲线，又金丝勾勒的曲线，就像是……
林荞伸出手在它上边悬空着描摹，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猛然惊觉。
那是一条飞天蛟龙，楼兰的图腾是苍鹰，而真正以龙为首的，是中原大晋。
楼兰不可能在宫殿之内随意使用蛟龙，更何况还用了这么多。
林荞抬头，发现这一片的墙根皆如此，这里面一定有诈。
她皱着眉边从袖中拿出骨哨，边站起来，可她脚下的地砖却突然动了。
山摇地动，仿若天地都要倾覆一般，林荞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叮——”一声，手里的骨哨也被甩了出去。
头顶灯盏的火光被这动静一阵，摇摇晃晃地灭了，紧接着就是远处的火烛。
一盏接着一盏，囫囵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所有。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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