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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他们约好周六晚上见面。

        一到周末,郁鸣总是有推不完的应酬。往往他会在其中选择重要的应酬来参加,让助理推掉那些不重要的。因为和文子铮约好了要见面,所以他想着今天就不去应酬了,他不想醉熏熏地出现在小孩面前。

        可有些事情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当它发生了,郁鸣就必须接受。公司最大的客户邀请他参加一个并不大的局,他不得不去,尽管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是在场年龄和阅历最小的一个人,在那些富了好几代的阔佬看来,郁鸣就是毛还没长全的小子,是郁家不要的野种,之所以还让他姓郁,也只不过是为了家族声誉。

        郁鸣从十二点开始被灌酒,他们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在场有不少人知道他的性取向,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们早已把这一“事实”板上钉钉。打着取笑的主意,以关心为借口,试探他的私人关系,询问他是否有结婚的打算,紧接着又问他打算和男的结婚还是和女的结婚。多么恶心,多么恶俗。

        他并不是逃出来的,而是他们玩够了玩腻了,终于舍得走了,才把郁鸣随处丢下。所谓郁家二公子这个名号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只当他是个笑话,而且还是个不会反抗的笑话。欺软怕硬,在哪个阶层都适用。

        郁鸣有个助理,是一个大学才毕业不久的姑娘。本来他不想要助理的,无论男女,如果在他身边工作免不了被流言蜚语所侵扰。如果是男的,那些知道他性向的人会说他把情人养在身边,如果是女的,又会说他转了性子去做双插头。他之前有过助理,结果就是大家都被并不存在的事实所困扰。

        三十岁之后,身体就不如刚创业的时候那么好了。他没办法连着熬夜,也不能开会出差应酬无缝衔接。合伙人劝他找个助理,在生活工作上都帮衬着点,郁鸣答应了。

        说是助理,其实算是后勤。做的最多的事情不过是帮着把西装送去洗衣店再取回来,帮着定各地的酒店餐馆,再趁着他出差的日子在他的办公室里做大扫除。

        他们把郁鸣扔在酒店的包厢里,餐桌上尽是残羹剩饭,还有数不清的烟头和空酒瓶。郁鸣瘫软在沙发上,领带不知道被谁松了,平时笔挺的西装也皱巴巴的,他闭着眼睛,像是死去了一般。

        没死,但和死也没什么差别了。郁鸣耷拉着脑袋,眼皮也开始打架,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好像马上要睡过去。他不能睡在这里。

        郁鸣摸索着口袋,从里面拿出手机。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费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想要给自己的助理打电话,本以为通讯记录最上面的那个号码就是助理的,结果他忘记之前给文子铮去了一个电话,所以电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打到了小孩那里。

        在文子铮看来,正当他逃避郁鸣的时候,郁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就好像对方知道他的心思一样。怕什么便来什么,这个定律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病房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文子铮的身上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接这个电话了。姐姐看向他的小手机的屏幕,他反转了手机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病房。在迈出房门之际,他听到了病房里病友的玩笑话,说他是接到了喜欢的人的电话。

        电话刚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听到对面呜哩哇啦说了一通。文子铮只能听出是郁鸣的声音,但具体他说了什么,小孩听不清。文子铮知道郁鸣喝多了,什么都没想就软着声音哄他:“你在哪里呢?我来接你,好不好?”

        好在郁鸣虽然讲不清话,但听得见对面那人在说什么。他以为他打给了助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报上了地址,手机就从他的手里滑到了地上。文子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郁鸣没有回复他。他听不到了。

        电话那边的郁鸣没了音信,文子铮着急了起来。他知道郁鸣喝多了,就怕他出什么事情。匆匆告别了姐姐,从医院打车去郁鸣说的那个地址。是一个酒店,也在市中心。

        文子铮不知道郁鸣在哪个包厢,也许郁鸣说了,他没听见,也许郁鸣没说。他只能一间一间找,也顾不上自己的头发因为奔跑而乱成鸡窝,背上身上也都是汗。一楼没有,那就去二楼,二楼没有,那就去三楼。电梯太慢,就爬楼梯,一层一层找。

        郁鸣在四楼,最大的那个包间。文子铮找到他的时候,他可以说是“奄奄一息”了。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斜着躺在沙发上,好像下一刻就要落到地上。

        文子铮赶忙跑上前去,把郁鸣扶起来,又把他掉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郁鸣喝了很多酒,身上都是酒气。不只脸是发白的,就连嘴唇也是发白的。文子铮在餐桌上找了一个看起来没用过的杯子,倒了一点还有余温的茶水,想要喂给郁鸣。

        郁鸣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意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刚才打出去了一个电话。因为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郁鸣不肯喝文子铮递给他的水。就像是小孩子不愿意喝水一样,郁鸣使了劲儿推开杯子,里面的茶水撒了一大半,几乎都在他的西装裤子上。

        文子铮有照顾别人的经验,对于郁鸣酒后的小性子,他一点儿都不生气,只是有些心疼。郁鸣的嘴唇都干得起皮,是一定要喝水的,既然他不肯,那就喂他。嘴对嘴喂。

        他自己喝了一口,再渡给郁鸣。

        半逼半迫之间,总算是让郁鸣喝了两口茶水。他的脸色稍稍缓了一些,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仅存的一点点意识,也只是让他保留了些许的听觉罢了。

        文子铮凑到郁鸣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带你走。”

        虽然知道自己的力气不够大,但还是背起郁鸣。好在郁鸣知道要圈住他的脖颈,也乖乖趴在文子铮的背上不要乱动。

        电梯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文子铮侧过头,看着镜子里的郁鸣。他看起来睡着了,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乱糟糟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郁鸣穿的那身西装是那样的漂亮。

        好不容易坐上了出租车,目的地是他们之前一直见面的酒店。郁鸣靠在文子铮的肩膀上,呼吸不甚均匀,甚至有些急促。文子铮伸手解开他的领带的时候,郁鸣抓住了他的手。他抓得很紧,文子铮根本挣脱不开,索性也就不挣扎了。

        文子铮一手攥着郁鸣的领带,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郁鸣的手。

        下车的时候,郁鸣也不肯松手。文子铮没办法背上郁鸣,只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牵着他亦步亦趋。本来想让郁鸣在大堂的沙发上歇一会儿的,结果他又耍小孩子脾气不肯,文子铮只能带他回房间。

        等到郁鸣散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那个他们曾经翻云覆雨过的床上的时候,文子铮贴身穿的那件长袖已经全湿了。至此还不能歇,他只是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调高了空调,又要给郁鸣脱衣服。

        明明刚才还没力气的郁鸣,等到文子铮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反倒有了力气。在文子铮解扣子的时候伸手捣乱,又不肯好好配合伸手臂。小孩现在不再是小孩,郁鸣变成了小孩。文子铮扒他裤子的时候被蹬了一脚,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肇事者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哼”了一声就躲进了被子里。

        被踹了一脚的文子铮坐在地上,手里还拿着郁鸣的裤子。他看着郁鸣这个样子,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喝成这个样子。

        面料上乘裁剪贴身的西装,本来应该好好放在衣帽间的西装,曾经是郁鸣的盔甲的西装,现在皱成一团,上面还有水渍和烟酒气。文子铮捂着肚子爬起来,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收起来,刚想坐到会客厅的沙发上歇一会儿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不是自己的电话,是郁鸣的电话。从备注名字上看,应该是个女生打来的。

        文子铮不敢接,他完全不了郁鸣,也不知道他的婚恋状况。他害怕是“正宫”打来的,他作为“小三”怎么能接。郁鸣又睡成一滩,怎么摇也不醒。没办法,他只能等电话自己挂断。

        这边电话断了之后,另一边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文子婧打过来的。文子铮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是同学突然找他,就不再回医院了,书包就先放在病房里,明天再去拿。

        郁鸣是一刻也不让他歇息。文子铮刚刚脱了衣服准备冲个澡洗去身上的汗臭味,那边窝在被子里的“金主”又喊了,说是想要吐。文子铮随手套了浴袍就冲了出去,半拉半拽把郁鸣拖到马桶边。刚到那里,就全吐了出来。

        文子铮托着郁鸣的脖子,不让他掉进马桶里,还要顺着他的背,防止他被呛到。吐到胃里没有东西的时候,郁鸣整个人瘫软着坐到了地上。这时候他才慢慢清醒过来,知道来接他的是文子铮,也想起来之前那个电话没有打给助理,而是打给了小孩。

        他看上去极其虚弱,面色都发白,昂起头看着文子铮,努力地笑了笑,说:“你来啦。”

        “嗯,我来了。”文子铮顺了顺郁鸣的背。

        郁鸣想要刷牙,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文子铮让他坐着,拆了酒店的一次性牙刷,蹲在地上帮他仔仔细细地刷牙。

        小孩就在郁鸣的眼前,头发是乱的,鬓角被汗熨湿贴在脸颊上。郁鸣忍不住伸出手,撩开他的头发。

        当下气氛缱绻,彼此的眼里都是温柔。

        “你还要洗澡吗?”文子铮问郁鸣。

        “要。”

        郁鸣不乐意身上都是酒气。他总觉得刚才酒局上的烟和酒都深深镌刻进了他的身体,他不喜欢那种味道,一定要洗掉。

        喝醉酒的人不能泡澡,也不能洗热水澡。文子铮就打了一盆温水,帮郁鸣擦身体。他的耐心完全超乎了郁鸣的想象,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一个小孩子照顾。

        “你很会照顾人。”郁鸣看着文子铮抓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帮他擦拭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他也知道,文子铮是因为常常要照顾姐姐,被迫锻炼出来这种能力的。

        “是啊,我姐姐生病了,我要一直照顾她。”文子铮说道。他放下郁鸣的左手,握住他的右手帮他擦拭。

        郁鸣什么都知道,但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再问下去,文子铮却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

        “之前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很缺钱。是,我很缺钱。我姐姐生病了,妈妈前几年过世,所有的担子都倒在了我身上。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最后只剩下我了。”于是我也把自己卖了。这句话文子铮没说出口。

        既然文子铮说了,那郁鸣就要问出上一次没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找福利基金资助你?你还没成年。”

        文子铮听到这个问题,低着头笑了一下,又突然抬起头,看着郁鸣,说:“他们能资助我上学,但不会资助姐姐的医药费。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能把人活吃了的毛病。”

        郁鸣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开投资公司,知道资助这种事情是很难的,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简单,而且文子婧得的病又是很吃钱的病,光是找到好心人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别提资助过后的一系列麻烦。文子铮不过十七,却看得这样通透。

        小孩几乎把郁鸣的身上都擦了个遍,又接了一盆温水从他的背上淋下去,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浴巾裹住了他。

        “行了,到床上去吧。”文子铮像是在和小朋友讲话。

        郁鸣裹着浴巾缩在被子里,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声音,想着刚才文子铮和他说的话。资助的确难找,那如果自己主动提出呢?小孩不用再“卖身”,可以回学校好好读书了。

        在小孩洗澡的时候,郁鸣在心里反复打了草稿,等到小孩出来,看着对方的脸,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知道死死盯着人家。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文子铮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东西啊。

        郁鸣咬了咬下唇,伸手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文子铮坐到他边上。小孩乖乖听话,坐到他的身边。

        “我资助你。”郁鸣打了很久的草稿,最终也只是说了这句话。直白的,直接的,不会被误解的。

        文子铮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他不懂。

        “我的意思是,我资助你读书,资助你姐姐的医药费。”

        “为什么?”

        “因为你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读书。”

        “救风尘难道是你们有钱人的癖好?”

        郁鸣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他从来没有想过救风尘的事情,只是觉得小孩应该要读书,仅此而已。没等他再说什么,文子铮就说:“不用了,我不需要资助。”

        “为什么?”这下换成了郁鸣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文子铮对郁鸣的“救风尘”行为有些不满,却又不可以对着“金主爸爸”发火。

        “我们之间只需要有交易。我被你上,你给我钱。这样就够了。不是我卖身,就低你一等。我们之间是平等的。你资助我,就变成了你高我一等,我不希望这样。”

        郁鸣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俞建是错的,他之前的看法是对的,小孩的性格和他从前的性格简直一模一样。

        “你还硬得起来吗?”文子铮大咧咧问道。

        郁鸣没说话。

        “那就睡吧。”说着,文子铮关掉了他那边的床头灯,钻进了被子里,背对着郁鸣。

        郁鸣看着小孩的后脑勺,他刚刚吹过头发,脑袋变得蓬蓬的,让人有撸一把的冲动。他伸出手,五指插进文子铮的发间,抚摸他的头发。

        文子铮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闷闷的,“以后别再说那样的话了,我不需要资助。”

        “知道了。”郁鸣把手收回来。

        他们俩背对背,郁鸣睡得很沉,文子铮很累,但睡不着。他完全搞不懂郁鸣,他以为郁鸣就只是那种心地善良的有钱人,但还是会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可没想到他会“救风尘”。也许这不是“救风尘”。

        文子铮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根本不了解郁鸣。他之前不想了解,但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面前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在这个思维怪圈里,文子铮陷入了偏执。

        郁鸣身上的标签是有钱人、善良、腹黑,也有“救风尘”的偏好。文子铮想要知道更多。他知道如果想要深入了解对方,就要先把自己展现给对方。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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