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记忆
祁双夜找到龟金金的时候，他正躺在槐树下纳凉，手中的羽毛扇慢悠悠的扇着。
见几人进来，他脸上没有半点意外的神色，只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便又缩回了竹椅上：“小爷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受伤了。”祁双夜微微眯着眼，藏在袖口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又放低了音量说道：“只要你指个方位，今日就算本君欠你一个人情。”
听见“人情”二字，龟金金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慢吞吞支愣起半个身体，靠在粗壮的槐树干上：“若这么说来，你倒的确有一件事可以帮我。”
想从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臭王八口中撬出些话来当真不容易，眼见谈判总算有了起色，祁双夜面色也松动了些，挑了挑眉毛，示意龟金金继续往下说。
“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狐弟命中有一死劫，此生只怕无缘求仙问道。”龟金金的食指敲击着竹榻，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待到那一日，你可有破解之法？”
听见龟金金的话，祁玄不由挑了挑眉，颇有兴致的看向自己这任性的弟弟。
祁双夜闻言也怔愣了半晌，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分辨龟金金此话背后的意义。
但当看见龟金金那熟悉的神情时，他心中骤然一亮，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龟金金为何想要知晓答案——
与其他上古神兽不同，天之灵的北方玄武真神又称真武大帝，族内千万年来的薪火传承仍旧采用最古朴的“降临”方式，每一代玄武仙君的诞生，都需借助于下界雌性龟妖的肚子。
世人大都错误认为玄武是一位单独的神明，其实并不然。玄武是一种由龟和蛇组合成的上古灵物，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蛇身紧紧缠绕于龟背之上，故玄武也常被视作掌管雌雄交口媾、生殖繁衍的神明。
而正因玄武有一神两体的特殊性，故“降临”的传承方式在其身上的弊端也更加明显——尤其表现在降临的过程中，神族记忆的传承往往并不完整。
每当新神诞世，龟身和蛇身便会先后“降临”在同一母龟的胎腹中，最常见的是蛇在前，龟在后。
先出世的蛇身与寻常妖精并无二处，只有修得大成并以龟身融为一体后，其才会接受属于神族的记忆。
而后出生的龟身则因继承了绝大部分的神格，自诞生的那一刻就清楚自己上古神明的身份，并随其修炼的精进，神族世代传承的记忆也将逐步融入其识海。
只有当蛇身和龟身双双修得圆满渡劫飞升之时，二者才会合二为一，完全继承玄武一族的记忆。
彼时天道便会册封神位，令其赶赴北方镇守。
而此刻的龟金金正是因为常年懈怠修炼，故迟迟没有觉醒神格，也因此无法透过障目之叶窥见蛇身本相。
他试图找出能与龟初阑长相厮守的办法，却不知那他苦苦追寻的救命良方，其实早就摆在了眼前。
对阵的二人心思各异，各自心中的算盘都打得啪啪作响，生怕一不留神就落了下风。
“破解之法可以告诉你，不过…本君还要知道一点别的东西。”祁双夜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腰板。
龟金金“嗤”了一声，慢慢从竹榻上爬了下来，手中的羽扇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幻化一支红铜烟杆：“也罢，我既能让你知道狐弟去了哪里……便也能让你知道他过去所发生的一切。”说到这，他故意顿了顿，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很好奇，倘若让你知道了那些事情，你会怎么做呢？”
祁双夜眸光一暗，藏在袖口中的手指骤然收紧。
这该死的王八果然精明，竟一语就道破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他太想知道，臭狐狸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狐苓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他如同一只脆弱的蝉虫，不断吐出茧丝将自己层层包裹，祁双夜每向前走进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二人之间永远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长河。
而这样的距离感让祁双夜烦躁、发狂却又令他无可奈何。他想用枷锁彻底捆绑住那天边的月亮，让那道清冷的月光只能照落在他身上。
可有时，他又只想把那人轻轻揽入怀中，卑微的、虔诚的向他乞求，乞求那颗沉封的心脏能够为他生出一条裂缝。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道，也将如同耀眼的月光刺破无边黑暗，指引他奋不顾身的奔赴。
“一言为定。”祁双夜凝视他的眼睛，低声说道。
龟金金掀起眼皮，那气定神闲的态度像是早就料定祁双夜会同意——或者说他知道，祁双夜从来就没有能拒绝的余地。
他又慢悠悠躺回了竹榻上，清浅的瞳孔中渐渐浮现出诡异的纹路，好似两片交叠的树叶映在他的眼底。
“来吧。”将烟枪在树干上敲了两下，龟金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白色的浓烟顿时顺着烟管慢慢从烟嘴溢出，形成一片诡异的云雾遮盖在两人上方。
祁双夜也无意与他多客气，抬起右手点在他的眉心，指尖金色的光芒越发耀眼起来。
随着烟枪吐出的烟气越来越浓，祁双夜的识海中慢慢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眼前的烟雾慢慢散去，巍峨的高山缓缓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山前不时有仙鹤挥翅掠过晴空，一切看上去祥和又宁静。
龟金金脑海中的记忆杂乱又无章，无数记忆片段漂浮在金谷山的上空，有些画面讲述的是神族的传承，有些则是无聊的修炼生活，还有些片段似乎是借助了蝇虫的视角，画面既昏暗又狭窄。
祁双夜不耐烦的蹙起眉头，目光不停在眼前这些画面中寻找着什么。
识海内的画面不断被切换，随着白雾渐渐散去，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左侧的石壁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大字“月灵洞”，字体下方被人为画上了泛着青色的图腾，好似三片交叠的树叶，图腾之上隐隐有妖力传来。
月灵洞——这不就是臭狐狸的洞府吗，可算叫他找到了点有用的！祁双夜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兴奋来。
眼前的画面摇摇晃晃，显然是龟金金在操纵着蚊蝇，那模糊扭曲的视角不断绕着洞口盘旋推进。野兽兴奋的嚎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黑暗的深处藏着不知道多少双发红光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向洞口内窥伺着。
一只大胆的豹妖甚至从岩壁上跳了下来，大摇大摆的坐在洞口。他的眼睛的昏暗的月光下发着绿光，粗重的喘息声清晰的传进了祁双夜的耳朵里。那尖利的爪子不停在洞外的巨石上抓挠，发出“咯吱”的响声。好似在忌惮着门上那道奇怪的图腾，豹妖不停朝着洞内恐吓嘶吼，却最终还是没胆子进入洞道内。
祁双夜微微一怔，十指骤然捏紧，指尖黑色的利甲向外伸长数倍，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浮上了他的心头。
蚊蝇绕着豹妖转了几圈，视野骤然一低，钻进了那幽暗的洞道内。
洞道内没有点灯，只在更深处有隐隐的黄光跳动着，随着视野逐渐向洞道深处进伸，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祁双夜的心渐渐沉下去。
眼前逐渐亮了起来，入眼的是一个狭小又闷热的洞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草药混杂血肉腐烂的臭味。
靠着洞壁的下方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稻草上沾满了刺眼的血迹，血渍的颜色已然呈现出黑红，显然是干涸多时。
祁双夜怔怔的看着那蜷缩在被子里发抖的少年，那张漂亮的脸蛋苍白的不像是活人，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腕上还残留着青紫的指痕，额前的发丝被那干涸的血液沾成一绺一绺，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又脆弱。
少年的腰上缠裹着一圈又一圈被黑血浸透的纱布，而那本该存在有妖丹的丹田内，此时却是只剩下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祁双夜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下眼睑在不停抽搐着，感觉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片接着一片跳了起来。他听见自己颤抖而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眼眶干涩发胀，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腹间一抽一抽的跳疼着。
洞外兴奋的嚎叫声还在不停回响着，如同一道道催命符，白雾慢慢弥漫开来，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
等到画面再次清晰时，眼前的画面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低矮昏暗的洞腔内，几个人影将一位衣不蔽体的白衣少年紧紧围在中间，低俗不堪的话语如同尖刀般刺入耳中，赤果上身的少年剧烈挣扎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布满了青紫的牙印，那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睛此时却透着浓浓的绝望。
一道透明的人形缓缓出现在上空，那由雾气组成的脸庞上竟然隐隐能看出几分怜悯：“还要继续吗？”
祁双夜没有搭话，那金色的瞳孔死死的盯着眼前刺眼的画面，喉咙发出低低的喘鸣声。
他眼珠向外骇人的凸鼓出，眼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一片又一片的黑色鳞片顺着额角慢慢遍布他整个脸颊，他就如同一只濒临失控的怪物，双手紧握着拳，浑身的血液都沉寂了，凝滞了，滚烫的岩浆顺着他每一条血管奔腾着、叫嚣着，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燃成灰烬。
他雨点般的拳头疯了似地落在画面上，却又穿透那些飘渺的景象重重砸在空气中，他重重扑倒在地面上，仰起头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声，燃烧熊熊烈火的识海几乎都要被他活活撕裂开。
画面再次切转，此时画中的白衣少年被几个人制压着，血肉模糊的膝盖重重跪进了泥土里，上身的衣衫被几只大手粗鲁的扒开，身上暧昧的青紫痕迹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少年的喉咙中发出低鸣声，难堪的不停试图用手臂夹紧胸口，牙床剧烈颤抖着，四周嘈杂又刺耳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下又一下烙在他俨然没有一块好肉的心头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尖锐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腹部，一股股鲜血从伤处喷涌而出，猩红的肠道被那锋利的指甲故意划破，血淋淋的拖出来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而那颗小小的、青色的妖丹，祁双夜甚至来不及抬手，就被狠狠的踩进了泥土中，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萤火，慢慢消失在血腥味的风中。
这场酷刑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直到少年面色灰败的如同一个破烂的娃娃，被重重扔在了地上，伴随着龟金金近乎疯狂的嘶吼声，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是漫无边际的血色。
两条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祁双夜颓然的凝望着那无边的血色，他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眼睛全红了，淋淋沥沥一身的水，他的背部微微佝偻着，看上去就如同一尊低矮的墓碑。
半透明的人形缓缓出现在上方，望着那失魂落魄的麒麟崽子，龟金金的声音轻叹着说道：“他的母亲是狐族第一美人，他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妖精——只是对于那些没有家族庇护的半妖，生得太过漂亮从来就不是件好事。”
“他毁去黄四郎修炼的根基，却偏偏要留下他一条性命，你可知为何？”龟金金虚无缥缈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悠悠消散在天地间：“那是因为在狐弟心里，黄四郎这样罪孽滔天的妖精，不能死的那般轻松、如此简单，黄四郎也该尝尝他曾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随着半空中白色雾气的游动，血红的天空中再次发生变化——
潺潺的溪水从高处落下，水潭旁的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出现了一丛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只还不会隐藏耳朵和尾巴的小狐狸，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几条蓬松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摇动。
小狐狸怀中抱着很大一丛稻草，正艰难向前方走去。晶莹的汗珠顺着额头掉落下来，划过他那双如溪水般干净的眼眸，又划过他挂了彩的脸颊，最终消失在纤细的脖颈间。
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坐了个背着龟壳的小男孩，看见跌跌撞撞的小狐狸，小乌龟脸上顿时露出了个傻傻的笑容，一溜烟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狐弟，听文玉说你抢着洞府了？”
“龟兄？”小狐狸艰难的从稻草上探出半个脑袋，看见挚友那晒得发红的脸，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你可算来了！这月灵洞可是我打了好几架才抢回来的，宽敞舒服着呢，你快随我回去瞧瞧。”
“好！”小乌龟重重点了点头，又傻呵呵的笑着抓了抓脑袋：“我从家里偷了好多吃的，都给你，咱们回去一块吃。”说着，他主动帮小狐狸分担了一半怀里的稻草，脸上藏不住得意的神情。
两个好朋友有说有笑的朝山上走去，血红的夕阳洒在他们的背影上，将两道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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