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失乐园（1）
等苏云弥再次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黑夜。
街道上的灯光睡意渐浓，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已经很少了，被人随意丢弃的易拉罐在风的带动下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路面磕碰出清脆的响声。窗外的海上吊桥依旧亮着橘黄的光芒，深色的天空与同样深色的海水浑然一体，不细看的话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夜空与海面的界限。夏日特有的虫鸣“喳喳”的响着，有种古诗中的意境，它们是否也会有疲倦的时候？
说起来，在如此喧闹的城市中竟也会有品触到诗意，真是令人有些意外。白日里的都市与深夜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呢，就像是同一片天在不同的时刻分别体现着阴晴。
苏云弥听着窗外微小的声音，凝视着房间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他现在的还是有些困。
他伸手从床头的高檐上摸来手机，打开锁屏发现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就在他放好手机打算舒服地翻个身时，他的手肘在黑暗中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柔软、且温暖。
苏云弥不禁心跳加速，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收回，稳妥地放在自己的胸前。
他缓缓的转过身，鼻尖能闻到女孩的清晰的发香……那是三叶草的味道。
不知他翻身翻了多久，他终于是把脸转了过来，好要看清眼前的景色。
不曾料，对方也是睁着眼睛，甚至比他还要清醒地盯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贴着相闻，苏云弥只觉得脑袋忽然热了起来，脸颊烫烫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见对方一直沉默不说话，且仍然盯着他的眼睛看，苏云弥只好率先开口，毕竟他总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吧。
“你很讨厌我，对吧。”柳雾遥说。
他们的对话在凌晨的深夜就像是沙子流入大海，安详且温柔。
苏云弥仰起脖子，试图在枕头上找个舒服的位置。
“嗯，确实很讨厌。”他缓缓地说，眼睛凝视着天花板。
两人沉默了会儿，窗沿上擦过车灯的光影。
“你还在生气吧。”她说，“因为我差点把你憋死了。”
苏云弥不回答，他现在的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女孩竟然将胳膊从他的脑后绕到了他的侧边，少女肌肤上的温柔如滚烫的水温般刺激着他的五官。此刻他的内心同时被恐惧与兴奋所填满，他认为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
黑暗的寂静里，苏云弥能感觉到柳雾遥在一点点地向他靠近，挪动手臂，挪动身体。
“很抱歉，我承认那时候我有些恼火，因为我受不了你那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我很讨厌软弱的家伙，尤其是要与堕天使对抗却还是这么软弱的人。”
“因为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应该驾驶甲胄，你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逃命。”
“和其他那些软弱的人一样……逃命。”
她的嘴唇贴在苏云弥的耳根，少女的喘息如暖和的薄雾般瘙痒着他的耳廓。
不知怎么，苏云弥却没有避开的意思。明明他不喜欢身边的这个女孩，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到了极致，她还差点把自己给杀了。可她即便是做过这样一些列让他讨厌的举动、危害到他生命的举动，他此刻竟然连一根毛发般的恨意都没有。难道是因为睡醒一觉就可以把心里对别人的厌恶给忘记吗，还是说他只是在觊觎她的美色？
这是多么扭曲的心理啊。
虽然说这位姓柳的少女身材以及脸蛋都确实不错。苏云弥的余光能够看到女孩胸脯下春山般柔软的曲线以及线条柔和的蜷曲起来的长腿，脸一下子就烧了。
“和那些软弱的人一样……你是指大家吗？”他问。
柳雾遥没有回答，她将脸埋在男孩的脖颈处，缓慢有序地深呼吸。
苏云弥感觉体内烧起的火焰快要按耐不住，他在竭力地克制自己的双手。如果不是手臂上还覆有石膏，他也许可能会将女孩按倒。理智的重要性在此时无比的清晰明亮，他稍微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情。
“是的，我恨那些人，那些只会逃跑却明明可以驾驶甲胄去战斗的人。”她轻声说。
苏云弥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似乎感觉到脖子处有些湿润了。
是她在流泪吗？苏云弥在想。
他不确定，也不敢歪头去看，因为哪怕稍微扭转头部自己的脸就会和她紧密黏贴。
“我现在是闭着眼睛的。”
“嗯？”
“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吗。”
“什么？”
“我看到你从天上坠落最后在爆炸声中化为逐渐熄灭的火星。”
“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你和另一个人在上演同样的遭遇。”
“另一个人？”苏云弥疑惑地说。
柳雾遥轻轻地将脸蛋从苏云弥的脖子处移开，缓缓的转过身背对少年。
只听她声音微弱却口吻清晰地回答说：“那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苏云弥侧头凝视着少女的后背，他感觉柳雾遥不再像平时的跋扈，反而异常脆弱……像是个纸娃娃，它被某人轻轻地放在他的身边，似乎稍不留神它就会被窗外吹入的风吹走一样。
“他曾是我们小队的队长，不过他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按照军衔的等级来说的话，作为副队的我本应该接任他的队长一职，然而我并没有。”
“00小队自从他离开后到如今再也没有队长这个职位，或许是我不愿接受他的离开。”
“毕竟他死的那么突然……突然的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她不再吭声，似乎是将她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完了。
苏云弥咽了咽口水，望着与自己隔开了一米距离的柳雾遥，忽然觉得这段距离如此遥远。
她或许很痛苦吧，听她的语气能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伤痛。
原来她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刚才她之所以如此亲近他也许是因为想要缓解内心压力吧。
“你刚才是把我想象成他，想要获得短暂的安慰么？”他迟疑了下，然后开口。
“不。”柳雾遥回答。
“你和他不一样……你让我恶心。”她说。
苏云弥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他想要还嘴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呵呵，真的是没用。”她忽然笑了笑，是那种冷笑，“连反驳我的话都说不出来。”
柳雾遥从床上坐起身来，弯腰穿鞋，看样子似乎是要离开。
她在漆黑的天窗下转身回头，头发散乱的看向躺着的苏云弥：“真的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尊严究竟在哪里，是被你哪天当作剩菜扔了还是被你自己给吞了。”她的眼睛在黯灰的光线中泛着鱼鳞的微光，她看上去是面无表情。
她绕过床尾，走向门口，在门口处回头：“我来的时候有给你带了晚饭，放在桌子上。”
“你可以把它当待会的早餐，我不会再去给你买了。不喜欢的话你可以不吃，我不强迫。”
“毕竟它早就凉了，吃起来口感不好，你说对吧。”
她带着她那没有温度的口吻扭转门把手，准备走入连廊。
“我有尊严……”黑暗中，苏云弥轻轻地开口。
柳雾遥愣了会，她转身看向床上的苏云弥，连廊里亮起感应灯。
光亮在女孩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看上去状态不怎么好。
“真可笑。”她留下这一句，或者说是这短短的三个词。然后转身关门、离开。
房间内只剩下躺在床上的苏云弥和桌子上的饭盒，那画有小熊表情的饭盒仿佛在嘲笑他。
——
郊外的乡野，一栋房子前，黑发的少年坐在沃田旁的椅子上，抬头是无际的夜。
他双手在腹部前相互重叠，姿态安逸地躺在木椅上，微微的打着鼻鼾。
忽然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似乎是鼻子嗅到了空气中的某种味道以至于打破他的睡眠。
夜空下，少年的双眸瞳孔竟然是蔷薇般的红色。
“今年的星星又变少了呢。”秋唯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说。
他刚刚说完，一颗刺红的星烁在他的眼中滑落，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那抹记忆深刻的血红！
“唔。”秋唯稍微皱眉，他揉了揉两眼旁的太阳穴，闭上眼睛缓缓地深呼吸。
“又想到了以前么……”他睁开双眼盯着脚下的草地，目光疲倦。
“不过那具堕天使已经死了，算是报仇了吧。”他轻声地说，附近除他外再无旁人。
沉默了会后，接着他又补了句：“算是吧……虽然它并不是我杀的。”
他想到了那个跳楼自尽的女孩，他觉得是自己的失责导致那个名为晴雅的女生丢掉了她的性命。明明她看上去一切都那么正常，【切西娅】陨落后她的情况就得到好转了。他和柳雾遥都觉得她已经没事了，可以给晴雅办理出院手续，甚至在晴雅出院的那天女孩还和他们微笑着感谢并道别。可谁曾想到她出院的当晚竟然选择坠楼自杀？
柳雾遥没有想到，他也没有想到。
当他收到通知赶到现场时，地面上只留下了女孩的大摊血迹和被勾勒好的尸体轮廓。
他在人群中站立许久，目光凝聚在那女孩带血的轮廓上，沉默得犹如磐石。
秋唯缓慢地呼吸，趁着睡意想要再次合上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秋唯取出电话，点击接通：“有什么事？”
“你是睡着了是吗？”电话那头的女孩带着些歉意的语气说，似乎她对于自己的作为感到抱歉。
“你都打电话过来了，睡不睡着有什么区别？”秋唯淡淡地说。
“额，那个，你待会能不能过来一下。”她说。
“有什么事吗？”
“苏云弥那家伙明天应该可以出院了，我给他办理下出院手续。”
“然后？”
“我们三个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会？”
“啊？”秋唯面无表情但内心震惊地开口，“你想去哪玩？”
“你和苏云弥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他又说。
“鬼才和他要好！”电话那头的少女没好气地回答，不过语气又转为温柔，“其实是……”
“其实是我刚才对他说话有些狠了，我……我。”她难得接上却又说不下去。
“我什么？”秋唯不耐烦地欲想她把话给说完。
“哎呀，你这人和他一样烦人！”少女回答道。
“似乎你好像还没有遇到你不讨厌的呢。”秋唯浅浅地笑了笑，他认为这是“偷笑”。
“总之你来不来！来的话就回答我！”她大声说。
“你是想得到苏云弥的原谅是吗？”秋唯的表情陷入沉思，他试着分析说。
“……你不要转移话题好吧！你就说你来不来好了。”女孩辩驳道。
“你和苏云弥去不就好了吗？”秋唯说。
“怎么可能！我才不想单独和他出去玩呢！我嫌弃死他了！”
“你都嫌弃人家那你还想带他出去？”
“你快住嘴！”
“好，我住嘴。”
“不是啊啊啊，你快说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秋唯沉默了会，回答说：“天亮了去找你们。”
“那好，你说的啊，要是到时候每见着你你就死定了！”
“嗯。”秋唯笑笑。
对方挂机后，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他稍微地挑眉，思索着柳雾遥为什么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她平时这个点都还没睡的吗？秋唯有意无意地心想。
他放下手机，仰起头望着漫天星斗，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黑暗中女孩发出悲惨的尖叫！
秋唯猛地睁眼，大口地喘息：“啊！哈呼、哈呼哈呼、哈呼……”
待他平静下躁乱的心时，伸手在额头上一抹发现手掌尽是冷汗。
又梦到她了。秋唯虚弱地躺在椅子上，用手扶住沉重的脑袋。自从他见到晴雅死后，这段时间他每每在睡前合上眼睛片刻后总是会在脑海里浮现出女孩苍白且狰狞的脸。他觉得晴雅是个被堕天使诅咒了的可怜人，而自己如今也承受着同样的诅咒。他总是会不禁地回忆起那天【路西法】与【切西娅】的战斗，当时站在远处观战的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是极其恐惧的，甚至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他在想假若那天与【切西娅】战斗的不是苏云弥而是自己驾驶的【深红之瞳】，自己能否战胜它并存活下来？答案应该是不可以，或者说是百分百不可能。
那根本就是怪物与怪物之间的战斗啊！
怪物之间的战斗完全是血肉上的撕咬，根本不会像骑士那样拔出腰间的佩剑！
因为对于它们来说佩剑是多余、是弱者才会使用的武器。它们之间的战斗，是用尽身体的每一寸可以进攻的部位给予对方最凶猛的突袭！就像狮子与猛虎的较量，靠的就是野性！
这给目睹那次战斗的秋唯留下了心里阴影，即便自己身为甲胄驾驶者在模拟实战中练习了无数次，可当他看到堕天使之间的决斗时心里还是不由地产生了恐惧。相比起【切西娅】更让他畏惧的是那具可以载人的诡秘堕天使【路西法】。在【路西法】面前秋唯觉得他与【看守天使】的战斗不过就是两个婴儿在沙发上相互扭捏，完全不能算是最残酷的战场！直至他见识到【路西法】与【切西娅】身上所展示的那种极度暴力，那一刻他才渐渐地明白真正的战斗是什么样的。而且要是他秋唯面对这样的战斗的话，达摩克里斯制作出来的甲胄在那样的怪物面前根本占不到任何优势，他会落到与那天与贝蒂驾驶的【苍蓝裂痕】同样的下场。
秋唯在惊恐后调整呼吸，现在他睡意全无，脑子里只有晴雅的死亡与堕天使的事情。
他站起来走向房子旁的车库，拉开红色轿车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他打开车内音乐，希望能借助安静的音乐平缓他内心的情绪，他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觉得就这样听着音乐等着一个多小时后太阳升起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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