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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边塞


五年后。

世有九州,雍梁占二;天水郡西,接天峦影。

大胤鼎盛之时,曾以雍、梁二州以西为绝域,开都护制例。设州府、置校尉,掌管异族番邦共计三十六国。每岁以霜降之日为期,西域列国皆派遣使者赴大胤国都致其贡物。

逢那一日,以葱岭至玉门为主道、共分为四域的千里西庭之中,便开始络绎不绝地穿行起满载贡品的骡马与驼队。那浩浩荡荡之势,卷起足以遮天蔽日的尘烟,常常一连半月不会停息。

旧都洛城,位瞰天下。为贺万国来朝的盛会,自然总要极尽帝皇的奢华气派。

于是自宫门城阙始,宽约丈余的绮丽红缎一气铺开,直至数里城郭之外的金谷园中。南国会稽的能工巧匠则特地为宫廷御制灯棚赏玩,随铺展的红缎沿途而建,不惜耗费灯油、虚掷人力。其中大大小小的灯盏用料更是务求昂贵,针黹编围皆足赤金银,昼则鳞光闪耀,夜则灯火辉明。

待黑云压城的列国使臣结队而至,奉上直如一座山丘般的各类珍玩巧物、琳琅贡品,煞是壮观,胤帝如何能不龙颜大悦。于是即刻谕诏传下,在那金谷园中召开冠绝天下的千人酒筵赐予使臣,且上至位列三公的重臣,下到府院中的掾吏,皆可沐恩列席。

那几日,琴瑟钟鸣之声袅袅不绝,如仙音萦绕于洛都近畿;歌姬佳人百凰归集,于烟波浩渺的忘机湖畔蜂腰曼舞,俏丽姿容尽献给那些名扬天下的四海枭雄。而这一幕幕人间仅有的盛景,在那煌煌万盏明灯的照耀下,愈发彻夜不眠,若同永昼的极乐幻境。

民间也由此留下“疑是河汉落长天”的辞句来记叙这一盛况。

而那些使臣要从西庭荒莽奔赴洛都一睹大胤繁华,雍州天水便是必经之所。

天水郡凡诸一十六县,皆边关要冲重镇。而由于地处西北边陲,车般、难陀中的零星部落便混居在此,间或也有不少游族人或商旅或流浪来到此地。因此这一带多有异域风俗人情,盛行胡姬与胡音。

这一十六县中,有一个名叫琼华的小县更是尾附在天水最西处,胡风尤甚。

小县之南,弱水之滨,在那人烟淡漠地,枝柳丛生处,却筑有一所砖瓦廊檐皆是华夏风骨的朴素宅院。

宅落唯有堂屋三进,东西厢房各一舍。西边厨用杂役房屋一栋与门楼相连成片,时有炊烟缭绕。

庭院东南一角,一间简陋耳房形单影只而建。旁边却立着城防战事中所用的巍峨“战棚”一具。纵览整座院落,屋舍器用等一概从简,只有此物昭示着这户门庭并不是寻常人家。放在此处,是取其岗哨之用,以防备历来肆虐边关大漠的盗寇乘夜色进犯。

这庭院虽然不似江南望族的园地那样绿树清溪、朱石白栏,却也栽种成畦的淡雅花木。并无繁琐纹理的廊檐梁木上自有翠色藤蔓攀附缠绕,逢盛夏之时便会结满累累珠玉葡萄,剔透光润,既是绝美的消暑果味,又是观赏七月巧云的好去处。

庭院中央,一株耸入云霄的杉树枝开叶散,颇有笼盖四野之势,于西北碧空万里的骄阳倾泻中将斑驳光影洒在地上。

正在这如浮光流水的深幽树荫下,一个着短襟、束螺髻的俊逸少年正将一杆铁枪运至蝶绕丛飞的轻盈之势。

那根铁枪并无特别之处,一看便知是寻常铁铺里的农具匠人依照图样锻铸的粗陋物事,乃至连枪头锋刃都有些钝态。只是擎在这少年手里,却如同世间罕有的神兵一般隐现光润,如臂运手,如手使指,随那纷飞的落叶翩翩起舞。

骇人的是,那残影也瞧不清楚的枪之华舞几乎每一式都将片片落叶点中,却只在毫厘之间拂过叶面,而未伤及叶理。是以虽然舞的是能取人性命的兵器,化为一片枪影后却若同欲待绽放的花苞,充溢着勃勃生机。连一只时而蹁跹环绕、时而左右迂回的蝴蝶都在这片枪影中进出自如,毫发无损。

这时,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步入庭中,身上与练枪那人一般穿着左衽斜襟的胡风布衫,只是衣料较为粗朴一些,并在手中拎着黑漆为底、描画朱红缠龙的木质食盒,似是这户人家的佣役。

“少爷,歇息一下,用些早膳吧。这是云若姑娘……”

走来这人一句话尚未说完,只瞧见方才还在树荫底下的练枪少年,忽地纵身跃起,往树干一蹬,借力反身袭来。并在空中顺势将铁枪奋力一掷,携破风之势朝来人刺去。

手提食盒的粗衫少年遭此突变,顿时吓得呆若木鸡,两脚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那铁枪却尺许之间从耳边呼啸擦过,重重楔进道旁泥土中。

粗衫少年颤巍巍地回头看去,才发现原来铁枪击中的是一只圆滚滚的肥硕田鼠,此时已经给贯透了身躯,当场气绝。

在那粗衫少年犹自惊魂未定地两股战战时,练枪少年却浑不在意地走过来拔出铁枪,望着枪头死物叹道:“先生在书堂上教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想我家并不富裕,却养了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看着比你的油水还要足些,当真可恨得紧。你说是吧,车儿?”

那叫车儿的少年回过魂来,并不答话,只是打开食盒,取出里头淋着豉油的蒸薤糕送过去。

练枪少年接过来大嚼几口,颇为受用地两腿盘坐在石面长凳上,品道:“软糯香甜,丝丝入扣。云若亲手蒸的这薤糕实在是人间至味。喂,你如何一直哭丧着脸,莫不是刚才那一下给惹恼了?”

车儿收拾妥当,又将那只死鼠掩埋起来,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沉、沉少爷,我本来便有先天不足之症。这、这样时时惊吓,怕是在少爷身边侍奉不了多久便要驾鹤归西了。”

车儿口中的沉少爷,正是大胤镇西将军陆衡侧室所出庶子,陆沉,表字云翥。

陆沉纵声长笑,在车儿肩头捶了一记,直捶得那不算结实的身骨摇摇欲坠。

“你才多大年纪,怎的说话这般老气横秋的,”陆沉声息高亢地说,然后把手中薤糕分出一半递去,“来,只应天有、人间绝无的美味分你一半。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恁的狭小还了得。”

车儿接过来糕饼,捧在手中巴望,似是睹物思情般愁眉不解,道:“少爷你是天地间的游龙,出身名族,又师从大家,正该振奋乡里,重铸陆氏一门。怎么如今除了练习武艺便是醉心吃食。记得不错的话,这霜蜜薤糕的法子,还是少爷你躲在厨房中三日不出苦苦钻研出来的。每每想到这里,只怕你无心上进,我这伴读也自觉惭愧,唯恐对不住夫人的嘱托。”

“唉,俗话说‘云从龙,子从父’,你这酸文腐儒的口气,当真是得了冯叔的真传。”陆沉把铁枪抗在肩头,落拓不羁地抬起一足,踏在石凳上说道,“你道我是玩物丧志,这可错得连凶神恶煞的门神也要开口笑你了。上古圣贤伊尹把治国理政比作‘以鼎调羹,调和五味’,既是华夏饮食的厨神,亦是彪炳千秋的宰辅。且江山社稷,五谷之一;比年不登,国将丧乱。所以古今无大事,吃便是大事。”

“少爷你肚里有乾坤,装了许多东西,我说不过你。只是你这般气我,不多久我便要驾鹤归西了。”车儿嚼起糕饼,闷闷不乐道。

“哈哈哈哈,车儿恼起来比云若还要像个女子,”陆沉拍拍手,大笑着说,“换了是我,归西便归西,做什么要劳烦鹤兄呢?况且你又不是那修道之人,如何能驾鹤?想当年雍和之乱,先帝蒙尘,满朝上下只有牛车可用。咱们家现在中道衰落,财力不继,怕更是供养不起牛马牲畜了。说不得,只好给你一口肥猪骑。你骑在猪背上往西天走走,沿途还能瞧一瞧风景。等我几时也一命呜呼飘到那黄泉路上,你也好给我讲讲途中见闻。”

听罢陆沉的胡言乱语,车儿绷不住漏出一声笑,然后懊恼似的敲敲脑门,道:“唉,随你如何罢。只是这样怎么对得起先公呢?”

陆沉神情微为一敛,起身来到树下,轻抚其上说道:“这株冷杉是先公手植。当年不过一根寸管粗细的纤弱枝条,如今已盛如华盖了。”

言罢,这少年仰首朝北望去。

此时已近秋爽季节,穹盖高远而湛明,长空悠悠,云雾淡然。仿佛这一眼眺去,那目光便会乘风展翅,越过所隔山海飞抵故地。

“五年前那一战,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可进而进之,所率万余精兵悉数战死夏口。为的是明示游国我大胤尚有勇士,为的是不惜一死来节制王铮党羽,换回东山再起的时日。这份悲志,陆沉绝不敢忘。”

车儿听见说得郑重,不禁端正起来,点点头道:“少爷有这份心思,我这在身边侍奉的才能安下心来。”

陆沉转而一笑道:“你怕我荒废了功名,我却是偷闲还来不及咧。昨日天水令张公着人传信过来,上头说朝廷已征我为记室参军。恐怕不多日便会携诏书前来捉我过去。”

“果真下诏了?那可是天大的喜讯。”车儿腾地离地,欢欣鼓舞道,“先公泉下有知,也可以含笑了。”

陆沉见状有些哭笑不得,想道,车儿只当这是封侯拜相般的好事,又岂知这回赴任中所藏着的万分凶险。

“凶险”两字在脑中一闪,陆沉骤然警觉起来。方才还花鸟秋风的温婉庭院在他眼中已勃然变色,蔓延起一股叫人背后生寒的阴森。

“少爷……”

车儿看见陆沉剑眉倒竖,目露精光,忽觉有些不对地问。却被其伸手拦阻,示意噤声。

虽然此刻那一丝“寒意”静无形迹,动无声息,并不能为五感所捕捉,然而陆沉在冥默之中切切实实可以确认它的存在。

待这般默然的“对峙”约略过了半刻,才有“吱”的轻轻一声响起。

陆沉将自己当做目盲之人,意随心至,枪随意指,朝着冥默中所感的那样东西迅疾出枪。

虽然枪锋所到之处并无一物,却感到似是触及一堵巨墙般压下千钧之力。陆沉立时凝神聚气,将这股力道全数承受下来。

接着只听得一声钝响,那股怪力已然移形换影、消失不见。

而硬接巨力之下,陆沉感到全身筋骨寸寸断裂般的剧痛,一时支撑不住,几欲瘫倒。

车儿不明就里,急忙上前扶持,问道:“怎地突然如此,莫不是病了?”

陆沉拭去额上汗珠,笑道:“不碍事,想是今天卦象不佳,练枪触了晦气。”心中却想,自己武艺大成以来还从未遇到如此敌手。只是那“人”并未死斗下去实在叫人疑惑。若非如此,自己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转念之间,又一声响破空而至。陆沉闻声重又聚起精神,待看清楚来物之后,往近旁一尊石灯上飞踏而跃。

原来那物件是一支鸣镝响箭,因此嘶然冒出尖利的长音。陆沉迎着长箭而上,把长枪一拨,粘住箭镞,接着乘势卸下箭身力道,猿臂轻舒将之擒到手中。

“少爷,这是……?”

车儿见是一支怪模怪样的长箭,不禁大为惊疑。只是话未问完,陆沉一念忽起,立刻掠过庭院朝东南处奔去。

那东南方位正是巍巍耸立的“战棚”所在。

陆沉行至这庞然大物身下,并未作何犹疑,气息一提便踏着可以着力的木栅越级而上。

这战棚高约十数米,作宝塔状四脚入地,如此才能在这西风裂裂之中站立不堕。而陆沉姿形灵巧,脚力过人,瞬息之间已经跃上战棚顶端的哨阁。

这陆府本就建在开阔郊外,加之西北绝境多荒漠戈壁等平坦地势,站在这般高处俯瞰下去,方圆数里已是一览而尽、无所遁形。然而却不见那射箭之人的身影。

“方才那股怪力与这长箭并非同出一人,只是究竟是敌是友,抑或亦敌亦友?”陆沉细细思虑道。

会有如此“敌友”之想,只因为刚才经那怪力一撞、筋骨如裂之后,竟然从体内气海如泻般源源涌出浩然之力,而且关节脉理似乎也更加柔韧舒展。

将那支鸣镝举起端详,于尾端却刻有一粒浅浅“佛”字。

意谓佛门?还是别有所指?或是更与这次朝廷之征蛛丝相连?

潜翼戢鳞十数载,终是逃不过归于瀚海起波涛的宿命。

已而四下苍莽,万里萧萧,正是好一番长空雁叫,风劲云垂。陆沉站立在这庞然高耸之物上临高远望,只觉得江山寥廓,天地皆在我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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