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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开春的时候,有熊向西陵发出了共商大计的邀请,彧的大哥怀晧则捎来消息,说是准备留在有熊成婚立业,不回西陵了。

        身为鬼师的巫炤与升格为右祭的怀曦自然要随少年族长一并动身,恰巧彧的禁足也已过了时限,巫炤便把她放在一个无伤大雅的文职上,变相地归还了原先被撤销的高阶祭司的身份,将她也带去了有熊。

        尽管西陵已经换任,但邻为联盟的有熊氏如今仍由少典担任名义上的族长,实务被渐渐地交接给他的儿子姬轩辕来处置。这个少年早些时候曾到巫之堂里来向虚黎求学阵法之术,那时彧与之并不相熟。如今一晃眼四五年过去,他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固然有外貌的层次,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的气质。

        在场的人都十分专注地听着主事人的来回磋商,彧也不例外。她看着堂上你来我往的双方,觉得姬轩辕还算是个有趣的人。

        这少年通常以真诚而不失威严的温和性格示人,在提到自己与有熊所存在的缺点会笑——但这种笑意却不会动摇他对心中目标的信念。他是个洋溢着激情的质朴少年,然而同时又呈现出锋利的机智与老练的世故,要比少典更有风采。

        当然,姬轩辕不可能是有熊的“权威”又或是“神谕”,这毫无疑问是胡说八道。绝没有一个人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天下,但是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天命的力量,并不是像木槿那样朝开夕落,而是实在的活力。这个兴衰纷繁的时代中,彧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姬轩辕会成为一个极其伟大的人物,即便作为巫之堂的下属她永远也不可能向他效忠。

        议事之后是礼节性的宴饮。彧向来对这种聚众之乐没什么兴趣,干脆又与巫炤申请缺席,理由则是要去探望大哥。她在西陵也几乎从不出席,所以这回巫炤也没有留她。怀曦本来不打算跑,但听闻她不想留下,便也难得胡闹了一回。

        两人合计起来,一起把巫炤给丢下了。

        彧在前两年去过许许多多的部族,但对有熊的印象却只来自于他人的口述,这回还是头一次到实地来考察。她慢慢地走着,认真地观察这座与沉静而庄严的西陵截然不同的城池,默默感受着另一种人土风情。

        和西陵一样,有熊也由许多兼并的小族组成,人们的文字和口音不尽相同,但并不影响他们团结,至多不过是作为善意的玩笑的背景。

        或许是因为临近花食节,整个有熊都异常热闹喧哗。游人撷花,货人易贝,乐者歌舞。尽管他们在眼下还没有西陵那么富强和乐,但有熊人总是快活的。在这世上,消极的满足总是那么普遍,可发自内心的快活确实罕见。不论贫穷富贵,有熊人对生存总是有着异常自信的热情,令看惯了困苦与压抑的彧感觉到吃惊。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时节加成下的盛景,并不算是真相。

        在关注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看她。这对形貌相似但风格气质截然不同的兄妹无论到哪儿都不会落俗于人群。怀曦总是穿着鲜亮柔和的长衣,笑意吟吟,令人如沐春风;彧尽管还年幼,谈话时也保持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总给人以威严疏离之感。

        两人一路上拒绝的搭讪加起来至少也有十来回,多是冲怀曦递的花。又一回拒绝他人的告白,怀曦忍不住苦笑:“有熊人当真是热情,大哥真能招架得住吗?”

        怀晧生性持重内敛,虽然为人质朴,却总是太过腼腆,并不善于应付人情。这回会为一个有熊女子留在异乡,着实有些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意味,令家里人都有些出乎意料。

        “大哥又不是孩子。”彧笑了笑,“住不惯,回来就是了。”

        路上一个少年原本正在吹笛,他的技艺高超,情感充沛,令彧都忍不住侧目看他。那少年注意到她,羞赧地将一枝山茶递过来,被彧和气地拒绝后便不再纠缠。

        等走出一段距离,怀曦笑着问她:“小妹以为这少年的技艺与巫炤相比如何呢?”

        “若论威力,巫炤无疑。”彧道,“但若论曲艺,却是此人更胜。”

        “哦?”怀曦被她毫不偏私的坦诚态度惊了一下,旋即又笑,“那小妹以为,嫘祖与有熊那位孰高孰低?”

        彧却没有做出评断,只道:“西陵需要嫘祖,有熊需要姬轩辕。”

        怀曦对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也并未追问下去。两人并肩共行,很快就到了怀晧如今的所在。

        怀晧的妻子叫做良工,家中世代都以蓄养信鸽供有熊通讯为生。近百年来,与西陵的结盟为有熊带来了鴈鹰,但这毕竟数量不多,因此良工一家仍然很体面。

        与闷葫芦似的丈夫不同,良工干练飒爽、开朗随和,是个异常活泼的姑娘。她在怀晧口中和传闻里听闻过兄妹俩的性情,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但很快发现彧和怀曦都是没什么架子的人,很快便放松下来,还提出要带两人去参观自己的园圃。

        怀曦向来不喜欢到这种地方去,因此笑着婉拒,说是要留下与大哥叙叙旧。彧向来与两个兄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便跟着良工到外边去了。

        园圃不大,被分作数块区域,用以养鸽、圈鸡豚和种菜。良工同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夫妻俩一并建立起小家的辛劳与满足,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和乐的笑容。

        彧静静地看着她,面上也带着平和耐心的微笑,反倒看得良工有些羞赧。

        她红了红脸,转身到鸽笼里揪了只恹恹的鸽子出来。这只鸽子的脚爪曲折软塌,显然是已经断了。

        “你们俩难得来一趟有熊也不容易,”良工冲她笑,“今日请你们吃炖鸽和蒸豚。”

        她冲屋里大喊了声,怀晧便应声出屋,到圈里拎了只小猪宰杀。凄惨的嘶嚎声不绝于耳,吵得连来凑热闹的怀曦又回了屋里,但很快又止于放血的利落一刀。

        良工埋怨地责怪丈夫一声急躁,将那只断脚的鸽子放在宰物的石板上,先去捡了些薪柴烧起水来。

        彧看着他俩忙活,无趣地看起这只瘫倒在砧板上待宰的鸽子。它似乎预料到了自己既定的命运,由于恐惧快速而徒劳地振动着翅膀,发出低沉而短促的“咕咕”的叫声。

        百种禽类之中,只有信鸽因为独特的天赋被人圈养,从此过上食粮安定的生活,不必再为天敌的追逐而恐惧。但当它失去了立身之本,迎来的就是更快的灭亡,这向来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长久以来,彧一直对自己的感受犹豫不决——若说愤恨,那自然没有必要,毕竟她还未曾真得尝过怀才不遇而饱受羞辱的痛苦滋味。然而这只战栗的鸽子眼中所透露出的不祥涵义却让那想法逐渐显现了轮廓。

        许多时候她不明白该用什么语言去形容瞬时的感受,恰如此刻这只鸽子所带来的复杂情绪。如同在文室中翻到了渴慕已久的典籍,打开后却尽是湮没在旧日历史中的陌生文字。真相总是稍纵即逝,即如暴雨夜中偶然被雷电照亮的山峰,倏忽一下,又是长久的黑暗。

        彧忽然向一旁烧水的良工道:“请嫂子将这只鸽子转让给我吧,无论多少骨珠羽贝都无妨。”

        起初良工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旋即又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恼怒:“小妹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若你想要,送你就是了,干什么还要提骨珠和羽贝呀!”

        彧笑了笑,道:“那我换个说法,请嫂子将这只鸽子让给我。”

        水咕咚地一滚,忽地沸了。

        良工擦了擦手,指挥着怀晧将那小猪浸到锅里去烫皮,又折了根细木梗走到彧旁边来给那鸽子绑腿。

        “小妹要是也想试试拿它传信,我稍后挑两只好的就是了,何必要这只断脚的呢?”良工道。

        彧笑了笑:“嫂子就当是我不忍心吧。”

        良工不觉一怔,旋即也笑了起来。

        她本来觉得比起怀曦,彧的确要更疏离冷淡,也更像上位者。但见这位传言里向来杀伐果决的少年祭司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反倒令良工真心觉得她有些可爱和亲近起来。

        平民家的饭食当然不比宴饮,也比不上巫之堂,但毕竟是一家人坐着,自然要比应酬来得有滋味。

        用过饭后,身负要职的怀曦便先请行离开。彧如今没有实职,自然没有要事在身,良工便拉着她出门去采换治鸽子的蓟药了。

        两人走走逛逛,一路上聊了许多过往外出时的逸闻趣事。

        良工曾两回去到过古潞,一回还在颂衡治下,一回却是在去年七月,正好是彧离任后不久。她对古潞的风貌转变之大异常吃惊,总缠着彧讲就任时的光辉旧事。

        而彧知道她并不想听制盐定法的琐碎之事,便拣了点有趣又无伤大雅的小事同她讲了,连将良工逗得直笑不停。

        待回了房子,怀晧却已不在家中,想来也是出去做事了。良工拉彧到屋里坐下,向这个耐心的听众分享起自己追求怀晧的漫长历程。

        末了,付出了许多的良工忍不住带了点儿哀怨:“都是兄妹,你与怀曦就比这个闷葫芦有趣多了,你们怎么受得了他这个性子的?”

        彧只是微微地笑,并不回答。

        良工又道:“小妹,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见笑。虽然如今已成了夫妇,可我有时总疑心他是不是真在乎我。”

        “嫂子与大哥相识多久了?”

        “约有一年多了。”

        “那的确是太短了。”

        寻常男女见面一眼就能结成鸳盟,一年已是十分悠久漫长的期限,可如今彧却说这时间太短,良工忍不住吃惊地看着她。

        “这怎么说?”

        彧道:“常人有五分情,却能展露十分,乃至十二分。而他有十分情,却至多表露两分。若不久处,自然难以看清。”

        “……这么说来,那闷葫芦的确是这样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看上他。”

        那只死里逃生的鸽子被单独放在了一架笼子里,如今正在安宁地啄食。她站起来,走到笼前摸了摸它。

        “情爱一事,向来如鱼饮水,毋需一两个无关的闲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彧转过头来,揶揄地笑,“要是将来嫂子实在觉得难堪,何妨撇了大哥,一别两宽就是了。”

        良工嗔了她一眼:“我岂是这种薄幸寡义的人呢!”

        良工单知道她与两个兄长关系并不十分热切亲近,可如今听她对怀晧的性子如指诸掌,又能说出如此清醒的话来,难免惊奇中又嫌彧的想法太显悲观,然而这悲观却是令人怜惜的。

        “小妹是聪明人,却实在太冷静了。”她叹了口气,把一匏鸟食交递给彧,“若是不嫌弃,帮忙到园圃里去喂喂鸽子吧。嫂子去做饭。”

        宴席之后,巫炤听回来的怀曦说彧还与兄嫂待着,便将事务留给怀曦处置,又与那个叫做缙云的少年谈了会儿天。

        缙云原先是被嫘祖从战奴堆中拎出来的俘虏,因为颇有根骨,便跟着她学习剑术,如今在有熊也是卓越的战士。两人相识不久后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巫炤欣赏他,这回应邀到有熊来,还使人带了婆烨所铸的太岁作为给缙云的赠礼。

        这件事情彧也知道,但对此没有任何表态。有时巫炤觉得她好像对任何人都不在意,至多只是和自己会多说些话。即便是两人呆在一起时,也仍然是巫炤同她倾诉想法更多,彧开口坦露内心的瞬间永远只是少数。

        因此,巫炤也养成了无事同她分享的习惯,譬如与缙云的友情。待缙云被姬轩辕叫去之后,他同怀曦问些事情,去寻彧了。

        忙活了一会儿,在屋前的良工无意间抬起头来,蓦地看见个矜贵的少年走过来。那少年衣着不俗,身姿卓越,容貌也异常俊朗,隐隐有胜过怀曦的架势,只是还太年轻,又闭着眼睛稍减风采。他眉心有朱红的纹印,似乎是个眼睛的形状,显然与西陵巫之堂有些干系。良工不免多看了两眼,忽得听见这少年问道:

        “请问,怀彧可在此处?”

        “是小妹的朋友吗?”良工和善地朝巫炤一笑,起身向屋后指去,“在里面喂鸽子呢,这就为您将她叫来。”

        “不必,我去找她。”

        巫炤越过良工,径自向园圃走去,在入口便驻足停下。不知道存着怎样的玩味,他没有收敛巫之血,远远便以凛冽的气势惊起群鸽。

        站在鸽群中洒谷的彧一顿,慢慢转过头来。

        振动的白影盘旋着掠过眼前,恍然之间,那双向来深沉的暗红双眼似乎微微蕴着笑意,不只是怜悯还是嘲讽,又或是,若即若离、玩世不恭。

        巫炤原先是想喊彧的,却浑然忘却了来找她的目的。

        他对她的最初印象,的确八岁时那个在文室里偷偷哭泣的瘦弱的女孩,但多年的共处却将这种印象消磨殆尽。

        她的确才华洋溢、疏朗随和,也的确桀骜不驯、愤世嫉俗。为了斗争与理想,也因为太孤僻偏激,彧几乎放弃了作为女性的一切属性。当同龄的姑娘在街巷中奔过,会为少年的一朵鲜花羞赧得红了脸时,彧冷酷的脸上滴着厮杀中溅满的鲜血。

        那样的冷峻和孤独,令那张面孔似乎从未有在他心中与理想的女性形象重合的契机,她恐怕也从来都不曾在意。

        然而现在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的少女,却令巫炤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知慕少艾的年纪,似乎离两人都并不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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