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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一连数日都在下雨,又因为前代鬼师的盛大葬礼,许多渔人都不再出城涉水,堤岸边泊着无主的竹筏。

        彧解了套索,乘舟一路沿河漂流而下。她既没有强烈的生的欲望,也并不打算死去,因此出来时只带了两三罐的黍粟,决定让命运主宰自己的去向——无论届时上岸或翻溺于水中,她都能够接受。

        整整七天,彧都在飘雨和流水里泡着,靠着冷水泡软的生黍果腹。后来雨倒是停了,但小舟似乎已然随流驶出汾河,两岸尽是莽林与山陵,彧就再没数过日子。

        为了节省力气,彧总是躺在舟上一动不动,多数时间都闭着眼睛休眠。食物的稀缺令彧丧失了进食的冲动,也让她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之前受鞭刑时留下的伤口原本接近痊愈,但现在又泡得裂开。有回彧醒过来,心底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她不在乎自尊和颜面,只想马上回到西陵去。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

        有一回小舟忽然撞到礁石上,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彧的腿,把她给惊醒了。她动了动麻痹的手指,感觉手已经软得不像自己躯体的一部分。不知哪来的力气,发白细瘦的手慢慢地从腰际摸下去,握住一个柄。

        那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铜刀,虽然在水里浸了数日,但仍然不减锋利。彧睁开眼睛,被明亮的长空刺得皱了皱眉。

        紧接着,她抬起手,将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彧很久不做梦了。往昔零星做过几回梦,都是旧日的影像。

        可这个梦却与任何记忆都无关。

        苍天灰白,垂野的积雨云随风铺展,彧就在云雾中乘着疾风飞翔,俯瞰着流逝的絮状乌云。忽然间她坠了下去,骤然跌落到海中。翻江倒海的失重感瞬间入侵意识,她睁着眼睛,清晰地望见坠落之际那一望无尽的海中所有的涟漪。

        过往在波涛中闪过,鲜活的,失落的,意气蓬勃的,心灰意冷的,如潮水冲荡,咸苦的滋味灌进耳鼻口中,层层叠叠,几乎窒息。

        视觉归于黑暗的一刹那,彧忽然醒了。泪顺着眼角落下去,消失在汗水中。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死去。

        彧睁开眼睛,无意识地看了看上方的木梁,尝试着轻微地转了转头。后脑传来久卧后昏胀的酸疼感,让她清醒了一点。

        旁边守着的人看见她醒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话,但看彧一副茫然的样子,就扶着她起来喝了点儿蜜水。这是个年过半百、说话轻声、有点饱经沧桑的老妇人,身材矮小,但非常结实,胳膊与双腿都像石头一样。

        蜜水味道很淡,彧却觉得异常甘美鲜甜。她以前常常挨饿,但从来还没有像这样面临过饿死的风险。她渴望水也渴望食物,喝急了,甚至动手把瓢从老妇人手里抢过来,抬头就想一饮而尽,结果竟被呛得咳嗽起来。

        水卡在喉咙里,令彧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脸涨成了朱紫的颜色,额上更是青筋暴起。她弓起背,忽然开始呕吐,但胃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直到吐出黄绿色的胆汁,彧才终于能够喘一口气。

        老妇人没有责怪她,只是奇怪地盯着彧的眼睛。但她什么也没说,很快收拾了狼藉,又和了点蜜水给彧喝下,剥了两条蒸过的豆荚喂她吃。

        起初两天彧都没有出去,只是静静地对着墙壁坐着。许多听闻这个异族人醒来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但都给老妇人赶走了。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彧独自走到外边去,爬上了山峰的顶端。她俯瞰着潮润的云雾在脚下沉浮涌动,想到过往的种种,想到巫炤。

        她一直怨恨作为友人的巫炤从未理解过自己,曾经甚至也为自己所遭遇的一次又一次的否定而嫉妒巫炤,但她其实也从未体谅过他的付出,从未尝试过理解他。彧感觉到很羞愧,但并不后悔。

        为什么每当她想要重新努力的时候,事情都会变得更糟?她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憎恨的人。没有人做错了,她也没有,可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西陵。

        劫后余生的狂喜褪去之后,彧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无所知。挣脱了从前的漩涡,好像又跌进了另一个漩涡,一个陌生又空无的处境,令她心中充满无依无靠的孤独之感。先前在西陵也有这样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视线忽而明亮温暖,彧抬起头,看见一轮赤红自东方破云而出,金色的柔和光芒很快笼罩了整个大地。山间的松林随风掀起一阵又一阵群青色的波涛,发出簌簌的声浪,其中幽隐着杜鹃沉潜柔和的叫声。雨后的新风带着盎然绿意拂过沉郁心湖,一切都如此清新和朗。

        彧怔怔地望着这片景象,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任风拂过自己的身躯。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她是那么渺小,终于可以不被虚无的名号和超前的思考所困扰。人生的前途朦胧模糊,是辽阔天地还是狭路深渊,而这一走究竟是对是错,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但彧的确已经不再留恋那个从未带来快乐的故土,她也绝不会再选择死。

        心中忽然有热流喷薄爆发,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积攒多年的创痛与压抑随着眼泪倾泻而落,迷雾散去,她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感到了解脱与自由,于是又转身回去了。

        红眼睛的人毕竟很稀奇,大家都对彧很感兴趣。起初无论谁找彧说话,她都只能微笑以对。后来彧渐渐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也逐渐能回上一两句。只要不是故意要人难堪,许多时候她都算得上好相处,因此很快与当地人熟络起来,人们也渐渐对彧的眼睛习以为常。

        这个部族世代隐居山中,没有名字,但因为他们把这座山叫做“夷山”,因此姑且可以将他们称作“夷”族。后来她知道山脚下那条河叫做“淮水”,这才意识到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淮夷”。

        淮人的先祖原先是天尧的战奴,五百多年前为了避祸而集结族人躲进山中。他们在淮水里看见了竹筏上昏迷过去的彧,又发现她骨瘦如柴还满身是伤,以为她也是个受不了压迫逃走的奴隶,就将她给带了回去,用药草给她治伤。

        在山中呆了数百年,又要提防周围小部族的侵袭,淮人的生活比起当年天尧时期也算是有所发展,但却远远不及当世的西陵乃至集泷三邑。彧将所知所学教授给他们,还予织机与陶窑等器具以改良,很快令淮人的衣用起居焕然一新。

        淮族没有“彧”这个文字,大家都“小鱼”“小鱼”地叫她,也有人想尊敬地称呼她,但给彧否决了,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智识超群又平易近人的外乡人。

        族长是个叫做界石的青年,比彧大了七岁,是个爽朗剽悍的战士。彧身上那柄刀起初就是给他拿走的,她也一直没向他要。后来界石听说她有武技,被打服之后自愧不如,便亲自来找了她一趟,说是要物归原主。

        “不用。”彧漫不经心道,“你自己留着吧。”

        界石沉吟一下,道:“我也不能白拿你的好刀。这样,我把我的刀给你,咱们就算过命的交情,如何?”

        这是古时流行的礼仪,男子成年后会与好友互换佩刀,同生共死。彧如今虽然还不到十五岁,但他与淮族人从没把她当小鬼看待。

        彧看了他一眼,自然地摊出手掌:“拿来。”

        “爽快!”

        界石比了一个赞赏的手势,将自己的石刀丢给她。见彧精准接住,他又道:“我看你在萍老娘家也住了半年了,不然我叫人给你建个大些的屋子?”

        收留她的老妇人单名一个“萍”,是族里有德望的老人家,人家都喊她萍老娘。

        彧掂了掂手里的石刀,道:“不用,我打算走了。”

        “啊?”界石有点儿吃惊,“去哪儿?”

        “可能到昆仑山去吧。”

        “到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是要找什么人吗?”

        “这你就别管了。要是将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看你们的。”彧笑了笑,“在这之前,你先保住自己的命吧。”

        界石原先本想挽留她,但听见后面半句,登时没有好气道:“去你的吧!”

        既然彧去意已决,界石也不愿做拘人留下的恶人。他将自己最爱的好马转送给彧,又为她准备了粮食。

        彧对此并不抗拒,照单全收。

        临行那日,淮族几乎老老少少都前来为彧送别,大多都带着干粮之类的赠礼。彧看了一轮,最终弯腰拿走了一个孩童手中捧着的一支蒲公英。

        那个孩子感到莫大的殊荣,立刻神气地将胸脯挺得鼓鼓的,将大人都逗笑了。

        彧也笑了,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当初被救上来的时候,给她治伤的人怕头发被血水粘在伤口里,就用刀给她把头发割了,只留到了耳后。现在头发已经长得将后颈遮住了,彧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习惯。她放下手,环顾一眼四周,再次将这里的风景揽于心底,旋即,牵引缰绳掉头离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道别声,彧没有回头,只将拈着碧色长茎的手伸直举起——

        一阵清风吹来,蒲公英透白的绒絮如数脱离花序,飘扬在了整座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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