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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3章 水墨大畈


秋波约了我,还有颜、宋三家一起,去大畈。说,那里的周末,比小城恬淡、宽松,一湖的水,盈盈地,荡得去许多烦和愁。

        大畈的水脉

        从寺坪镇往南,过一座陈旧大桥,就是大畈。

        大畈原本没有那么多水,甚至,看得到水,却吃不到。那条一年四季埋伏在谷底的南河,成心怄人似的,拖着洁白的裙裾,故意从山脚下施施然缓缓走过,就是不到各家各户和坡上那些田里去。大畈,就在这条水脉两边,筹备好一村的画纸。水脉却一扭细腰,变成一笔写意,烟一般飘出画外,扬长而去。

        若依“畈”的本意,村名委实有些勉强。那些挂在山腰,或者绕着山丘圈成的田地,东零西落,没有气候,形不成以乡村干道为轴的对称,也当不上一个“大”字。可历史就是这么戏剧,三人成军,五步千里,方寸沃野,咫尺天涯,几面坡的水田旱地,硬是让一个山间小村落,担当起“大畈”的气势,千年延续。

        认识这个村子,现在说来,已经老早老早了。彼时,正是基本国策执行异常严厉时期。不知为什么,县里好多村子,点兵点将,竟然数不清自己的人口。常住的,流动的,新生的,好像都欠准头。上级考核,每次都会冒出一两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意外。不是户口未迁而远嫁他乡的冯家姑娘没有了统计,就是张家新娶的媳妇还没办证就生了小孩。天天扳着指头数的人,一到纸上,总也拢不了堆,像一群打了败仗的蚂蚁,四散溃逃。我们这些坐机关的人,临危受命,被调遣成“救生”队员,分别进镇驻村,协助完善那些基础数据。大畈就这样进入我的视线,在心中一驻经年。

        那时大畈还不像现在这样通畅,仅有的一条黄土公路在山岭一侧崖壁蜿蜒崎岖,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农用货车在泥路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单位的小车在路上惊险颠簸,任何一个小坑或者土包都可以挡住它的去路,勒令它停下。张支书坐不住了,屁股一扭,从车里下来,提着从路旁农家借来的锄,使劲刨着路面,平整着那些车轮碾轧的“沟壑”。车上只剩下司机,更多的手帮着搬运路上的石块,填坑补凹,疏通着简陋寒碜的乡路。路旁,那些被称之为“畈”的田地,一脸漠然。

        我们也不是神。那些村里都搞不清的人口与数据,我们这些村外人,自然也摸不着头脑,只能随了村里的干部,挨家挨户的清理、核对、记录,把一张张的表格、一个个的册子,翻来覆去查个清楚。这个过程中发现,村里吃水,都很困难,在山上挖个坑,埋上水管,就是一个简易的蓄水池。天旱了,就得下河挑。要不就是从那条河的上游,用长长的塑料水管老远老远引过来。而脚下,深谷幽涧里,河水扭腰摆臀,妖娆而过,不沾一丝烟尘。

        群山抬高了村子的地位,却也让经年彻流的水脉,落入脚下,白白流走。千年的大畈,多少有些困惑,沉淀出浓浓的不甘。能不能斗转星移,能不能沧海桑田?群山在构思,幽谷在沉吟,那些潦草着勾勒出“畈”意的田野,也敞开胸怀,铺好桌案,备好画纸。

        一切都好像是深思之后的水到渠成,那一线水脉,在我认识大畈多年之后,开始疾风骤雨地变化。2008年,水电巨擘葛洲坝集团在这里筑起一座水坝,截断原来逶迤而去的河水,关住八百里水流,水漫荆山,九梁十八弯的大畈村,不几日就蓄出一个绕山逐峰的人工湖泊,峰岛交织,水泽连绵。

        大畈,自此洇进水里,铺出一村水墨。

        湖光山色

        水在这里扎根,迅速生长,165米的高度,也拓展出一片浩荡湖光山色,连篇累牍,在大畈这个村落逶迤动荡。

        坝,给了她生命。山,为她塑出婀娜体形,水灵灵的,柔滑而丰盈。

        水也是有生命的。我一向这么认为。水没了生命,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也就没了生命。走过一些地方发现,水在快速的衰老和死亡。那些河,那些湖,那些浩渺的水泽,呈现给我们的状态,总是水在退,岸在进。而那些裸露的山体与河床,明晃晃地证明着这个事实或过程。并且,一退一进的速度,有不断加快的趋势。

        在山村,许多的山村。水也开始变得珍贵,那些曾经遍布村落的泉涌不竭的老井,那些轻轻流淌于沟壑幽涧的山泉,也在不断的湮灭与枯萎。我们只能叹息!然后用更多更长的塑料水管,毛细血管一样伸向远处。我总喜欢杞人忧天,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吸光远处的江河湖水?

        筑一道坝,就是想把水养起来,希望生生不息。就像供养我们日渐衰老的父母,那粼粼的波光,就是父母的皱纹,抚不平。但我们心里,却很滋润。

        天蓝得发亮,云湿淋淋的浮在水里,水在坝里恬静憩息。我们乘了舟,在水面上划出一条明晃晃的水线,奔向水脉深处。舟是那种非常简易的铁皮薄壳船,不大,能容十几人的样子,一台旧时手扶拖拉机用的小功率柴油机发出震耳的突突声,载着船和船上的人慢腾腾地行进。也好,免得走马观花。

        坝和山围出的湖面远没有洞庭湖开阔雄壮,倒有些千岛湖的灵秀与婀娜,弯弯曲曲,分支汊流,在这片方圆二三十公里的山里,左缠右绕,温情绵绵。山倒映在水面,峰尖倒插进水下,上绿下黛,被浮在水上如棉如絮的云衬着,美丽极了。只看一眼,心就醉了。那些闲愁淡恨,都随波光敛去。

        水的下面,淹没着大畈的过去。那些沟沟岭岭,那些花花草草,那些散乱错落的田畴,那些土夯的老屋,还有那些我曾经行走的足迹,和许多许多真实地存在过的事物,都淹没在水里。我向同行的朋友诉说着那些足迹的历史,目的是想告诉大家,我曾不止一次地到过这个湖底。水可以隐藏起那些羊肠小径,却隐藏不了我的记忆。新旧对比,人们总是喜欢怀念过去。

        先平领着我从湖底走过时,沿途小块的、分散的、平整的镶嵌在小山脚下的稻田里,已经长出绿油油的稻苗,挤挤攘攘,一片忙碌。五月的山村,割麦插秧,每一寸光阴,都不容错过。“这么忙,县里还派人来村里入户调查,大家掂量着,好好配合。”先平的宣传鼓动十分简洁,道理却明白透彻。意思是,明知是农忙季节,县里还专门派人来帮忙摸清村里的计划生育底数,大家应该知道这事多么重要。那些年,计划生育是天大的事,所有的数据容不得一丝错漏与失误。我们帮着一家一户的清理人口基数,统计流出流进,拧干水分,让那些原始的数据,水落石出。最终发现,不是村里统计不准,是口径的把握,令人左右为难。嫁出去的姑娘,户口没有迁走,算村里常住人口,还是流出,还是什么也不应算?这些不厘清,一错九误,怎么也算不准,难为了村里的计生干部。

        风轻快地抚过湖面,搓出碎银般的粼粼波光。记忆中那些随先平入户调查的行走已被湖水掩埋,一度纠缠不清的数字,复又沉进湖底,变得扑朔迷离。船在突突的吼声里顺着弯曲的水道平畅前进,一会儿拐进一道山坳,一会儿扭向一处水汊,从容划向湖水流来的方向,仿若在宽大的水面,练习着书画,一撇一捺,水墨淋漓。远处水平如镜,沿途青山变化着形态照着镜子,像一群妖娆的女子,顾盼生辉。

        同行的女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在船上雀跃。她们是水做的,最喜欢的,莫过于水。大畈的水清澈、温柔、透明,盛在这片连环相串的山谷里,一层层叠起来,蓝得像天,深邃而神秘。风掀起她们的衣襟,她们在船上摆起姿势。和那些明星一样,她们要把最美的自己,装进这片湖光山色,留下一瞬花开。

        湖水映出大畈葱郁山色,一坡一岭落进水里,仿若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画。大畈在水里,风姿荡漾。沿着湖面突出的山体,村里人筑出一个个钓鱼台,老长老长的钓竿,斜斜地伸向水面,在阳光下炫耀着乡村野趣。或许,这是他们的一种闲情。也或者,还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许多城里人慕名而来,租了他们的钓鱼台,连同山坡上的小屋,一住就是几天,钓多少鱼并不重要,能够在这片山水里小憩,生活自然多了许多浪漫与惬意。

        船叫得厉害,发动机老大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咆哮的意味,行走却相反,慢条斯理地,船舷划过水面,波澜不惊。我们在这种平缓中安然伫立船的顶层,贪婪地欣赏着一重又一重的山水。伸进水里的许多山脊,犹如半岛,隔离出一条条水道,八卦一般复杂着整个水面,让湖光山色,更添变幻莫测的魅力。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筑坝成湖,应该是大畈之福。傍着这片水域,大畈完全换了一种容颜。在这里,我已经找不回当初的印象。抬高的南河水位,让老村吃水不再困难。接一段水管,就可以引水入户。田园的春秋,映在湖水眼里,成了秀丽的点缀。三山五岭的人户,集中到坝前岗上,囤出一村现代气息。高大气派的村委会,再也不怕风吹雨淋。盈盈的湖水,胸怀坦荡,敞开着开放的热情。如果有人放眼长远,在湖中那些尚显贫瘠的半岛上,再增添些景色,修建一些休闲观光设施,引来八方佳客,大畈定会变得更加美丽富饶,动荡出更迷人的风光。

        老村新院

        20年前我去时走过的那条蜿蜒起伏的土路,受到冷落。它的对面,隔着那片湖的另一坐山岭上,一条更宽更平坦的新路盘旋而上,绕来绕去,隐约于草木和田畴交错的浓荫里。站在船顶望去,贴着刷黑的道路的山岗和田野,犹如一块巨大的布纹纸,大畈全新的村落,在画里铺开。

        船在接近尾水的地方调头返回,从船上下来,正是一天好风日。暮春下午两点钟的阳光,明媚而不焦灼。我们走进村里,一片全新而敞亮的房屋一栋紧挨一栋,分布路的两旁。这是我在村子里时没有过的景象。那些过去黄泥夯筑的老土房,在水色中融化,还原成泥土。高岗上,钢筋水泥砌筑的小楼,耸立出当下乡村的时代风貌。洁白的墙面,在阳光下明亮。

        过去的大畈,没有如此集中的村落。通往村子里的路,狭窄、颠簸、泥泞。破旧的老房子,棋子似的散落在三山五岭。从协助村里弄清计划生育数据到后来改为驻村扶贫,我们在大畈一住几年。印象中,从没进过村委会,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办公的地方。吃住和办公,都在张支书小儿子家里。这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砖混房子,两层小楼,挤一挤,完全能够满足我们五六个人工作和生活。可惜时间久了,忘了他们的大名,只知道支书人称“张幺爷”,蛮厚道朴实的一个老人,至今犹记他的模样。后来打听过一回,说去世了,心里一紧,不免惋惜和惆怅。时光总是匆匆,一些人和事,来不及挽留,它就一闪而去。张支书小儿子一家也很和善,小儿媳妇勤快能干,我们的饭菜,都是她做的,不停地变换着花样,喷香可口,我们都很感激。

        在一座有着假山池沼的农家小院里,我们暂时安顿下来,喝喝茶,嗑嗑瓜子,聊些无聊的话,静待光阴从身边如水流过。这是一种很可爱的周末休闲,湖边的田园风光和山村野趣,都如花开在眼里,让人宁静,也让人满足。小院是全新的,洁白的砖混墙体,取代了过去那种黄泥老墙。巨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将室外的阳光全放进来,照得屋里一片明媚,再不像旧时那种尺许大小的老旧窗棱,关着一屋子的昏暗和沉闷。

        我们在阳光里争论起老村和新院的价值,或者说意义。有人说还是乡村老院子好,有泥土的亲切气息。也有人不同意,说时代在进步,旧东西总会被新事物取代。是的,这是一种很难判断与界定的讨论,分不出优劣。老房子破旧、低矮,但有我们的过去。过去都值得怀念,无论酸的、苦的,过去了,都发酵成甘醇。新房子宽敞、明亮,住着更加安稳舒适。我们留念曾经居住过的黄泥老房子,是怀念旧时光。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旧时光都是美好的。而新东西呢?无疑也充满美好,朝气蓬勃,欣欣向荣。那些百年千年的古物,当初不都是新的?是时光打磨了它们,里面浸进了日月的光华,有的甚至在经年的民族苦难里浸泡过,有过屈辱,有过磨难,强壮的身躯里生长出一种叫做不屈灵魂的精灵。而后,它们超凡脱俗,在时光的磨砺下,傲然卓立。

        我们离开的时候,大畈已敛尽光华,像位看淡世事的老人,安详地溶进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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