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雕虫小技
哪吒带她回了客栈。
只是一会儿没回来，榉木雕花桌上的一支萱草，都落了叶子，颓败在桌案上，像是在诉说这座百年重关的沉沉宿命。
敖泠不动神色往那处看了看，瞥见了桌沿的裂纹，和红釉陶罐里瞧不见的水迹。
他肯定是很生气吧，知道她跑了的时候。
她隐隐猜到了他还有一样绝技，昨日她见他指尖窜动了一隙火焰，跳动着替她将手中的小花灯点了。
当时她还被吓了一跳，那火焰灵力极强，悬若日月，带着燃烬世间万物之势，偏乖乖在他手心里，半点没扬去别处。
她没说话，不知道该与哪吒说什么。
哪吒在来的路上，就给她施了锁灵阵，这次更凶残，大阵套着小阵，她感觉周身灵力丝毫运转不开，还摁了一个搜神诀在她体内，就在她的逆鳞边上，这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半点翻不出花样。
乾坤圈也重新套在了她脖子上。
他这是真将她当囚徒看了。
敖泠想不明白，又隐隐能猜到一些蛛丝马迹。
哪吒如此恨东海龙族，陈塘关又受龙宫百般欺虐，他神通广大，非她所能敌，甚至于功力都能赶超她大哥二哥。
依着他如此桀骜乖张的性子，没有即刻杀去龙宫，定是在等什么时机。
而她，就是他手下的质子。
哪吒拖着乾坤圈把她拉到床边，让她好生守着，他要休息。
他被她刺的伤其实还没好全，那双刺看着脆弱，实际上是件灵物，里头流转了一丝似有生命力的血线，伤人的时候甚至会钩住敌人的伤处，不断汲取着鲜血。
双刺有多凶残，敖泠是知道的。
敖泠还是一声不吭，仍由他拖了，一下没站稳，差点栽在地上，膝盖都跪在床榻上了。
哪吒下意识想扶住她的，最后还是忍了忍没伸出手。
不给点教训，这小妖女不会长记性。
他闭上眼睛，假装没看到。
其实他根本没睡意，胸膛处的血洞早已止了血，要说好也好了，只是心里梗着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只想让她乖乖地听话，挫下她的锐气，将她的傲气都磨平。
不乖，想跑。
没关系，跑一次抓一次。
再敢跑，就折了她的腿，看她该如何跑。
他其实是有这个本事的，六岁那年，太乙真人随手指了一只西昆仑的鬼车，让他收服了。
鬼车又名夜游行九头之鸟，嗜血凶猛，是令人听之闻风丧胆的人间十大凶兽之一，一尾能扇离人魂，一展翅能破开人精血，喜食人头。
师父教他用熬鹰的方式，看守九头鸟，叫它不能睡觉，睁目耗其精血，磨去它的野性与凶戾。
但哪吒是谁，他天生反骨，骨子里透着暴戾的天性，他有一千种办法，让面前凶残不知好歹的鸟儿，即刻降服。
鬼车性烈，欲展翅勃飞，哪吒混天绫一卷，折了它的翅膀，它又大怒要吞了哪吒的头，被他一杆火尖枪，戳瞎了三对眼。
他立于昆仑山巅，浑身燃着三昧真火，风卷红衣，肆意张扬，衣角被飒飒劲风吹得鼓动，血溅上他清俊的脸，那脸上冷漠得如寒冰，一双眼睛里闪着烈焰莹莹，嗜血近妖。
九头鸟喙间咯血，满目血泪，一声清啼如婴儿凄泣，跪在他脚边。
太乙真人看着他，满心皆是一个念头。
灵珠现世，犯千七百杀戒，无人可挡。
运数分径，红尘杀厄，焉知不是此举所为。
鬼车本就作恶多端，最后得了太乙的应允，叫哪吒杀了，杀前臣服，已是因果。
哪吒暂时没杀她，是觉着留着还有用处。
他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孩童，如今虽有一腔戾气，尚且能叫他压制住。
躺在床上久了，觉得有些乏味，他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垂着头的小龙妖。
她还是没说话，似乎被他今日的凶残狠狠地吓到了，也可能是在琢磨旁的主意。
她细嫩的脖子上挂着他的乾坤圈，微微闪着熠熠金光，将她白洁的颈脖都照得辉光透亮，如玉温婉。
潸然欲泣的模样，让他很满意。
这样才乖。
“饿了么？”他问了一句。
敖泠一愣，下意识回了一声不饿。
她其实也早已辟谷，龙族本身也是靠吸取海底灵气而活，少吃几顿并没有什么，昨日只是给他做了场戏而已。
但哪吒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常年握枪的手指有一层茧，有些粗粝，磨得她脸疼。
他又问了一遍：“不饿？”
“饿了。”什么毛病，她腹诽着。
哪吒叫了人，摆上了一桌菜，不算是什么珍馐，但四方翘角碟模样讨喜，菜也摆得精巧，看着倒很有食欲。
他长腿一跨，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木筷，微扬下巴。
乾坤圈发着烫，督促她赶紧入座。
他夹了一个肉包子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前：“人肉包子，吃吧。”
“”
啥都要记着。
她硬是逼自己露出点笑，佯装不知他在故意讽刺她，握着筷子夹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还和昨天一样好吃。”她舔了一口嘴唇，“要是有人血喝就更好了，哥哥。”
牙尖嘴利，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不让他舒服。
“你若是不会说话，我自有千百种办法让你说不出话。”
敖泠见哪吒露出个冷漠的笑容来，她下意识觉得不好，吓得她炸毛一般站起身来，又被脖子上乾坤圈的压力压了下来。
压到他身下，她死死撑着桌子，指骨都揪得发白。
哪吒的声音在她头顶阴恻恻响起，卡着她的衣领，牢牢按着她。
“在幻境里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都是假的，算不得数。
哪吒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凑近了她：“不然假戏真做吧。”
敖泠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哪吒能说出这么无赖的话，紧咬着唇不说话。
哪吒摩挲着她的唇瓣，一张俊脸凑近了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
他手指上的茧磨得她很不舒服。
她快哭了。
哪吒是骗她的，他天性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见她哭了，反而恶劣地笑了。
他捏着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牙关挤开，逼她张开嘴。
“我改变主意了。”
“喜欢下毒，不然毒哑了吧。”
她喉咙里都忍不住溢出哭腔。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拼命摇头，双手死死扒着哪吒的衣服，柔弱的肩膀抖个不停，一耸一耸。
她看上去又惊又惧，泪眼婆娑，整个人都哭得快抽过气去了。
真的很可怜的模样。
哪吒看她哭成这样，心里反倒不太舒服了，深呼吸一口气，抓着她的力道松了。
她抬起头，看着哪吒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想躲开，又怕激怒他，最后还是畏畏缩缩地没敢动。
她心里已经恨死他了。
其实他原本的意思也只是吓吓她的，谁知道她娇贵着，捏了一下下巴就疼哭了。
还吓得瑟瑟发抖的。
他揉了揉眉心，手有点不知道往哪放，干脆揽在她身上，替她顺了顺气。
顺完又觉得自己太轻易放过她了，冷着嗓子最后吓了最后一声。
“再敢跑，真给你下毒。”
他心里很不舒服，两次了，好像亲了，但又没有。
现实里他们没有什么肌肤之亲，理智告诉他不应该有交集，可内心又有一股冲动。
管他梦里还是现实。
他眼见敖泠总算松了口气。
看着她缓过神的模样，心想算了，这小龙女不太经吓。
真吓死了谁给他当人质。
哪吒拎着她脖子，虚扶了她一把，将她抱回了凳子上。
心烦意乱的。
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回事。
她又重新叫他哥哥了。
心里的郁气总算是消散了些，连她方才故意呛他的话都没那么计较了。
见她气得满脸通红，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你是龙女，你也会布施风雨？”他犹自端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降火。
敖泠一点胃口也没了，恨得牙痒痒，没搭理他。
布施风雨？你对我做这样的事，你还想着我给陈塘关布雨呢。
做你的美梦去吧！
但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东海龙族势力盘根错乱，各方暗潮汹涌，几乎龙族嫡子都会一手呼风唤雨的法力，但也唯有这一点是不容更改的。
龙王才有布施云雨的权利。
她可以施咒调动水灵之力，可以唤云落雨，但她必须得到父王首肯，否则便是罔顾龙宫宫律。
如今龙族归顺天庭，定下天纲天则，不按律者，皆受天谴反噬，龙女亦不可肆意妄为。
所以她才说去讨父王的赏赐。
你说天道是无情圣人所定，还是天道本无情呢？
依着敖泠的性子，本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她从小就讨厌这些规矩纲则，天谴便天谴，可东海龙王是个狠厉的角色，说一不二，自小就抑制了她与其他哥哥的龙骨，谁敢私自布雨，教谁灰飞烟灭。
陈塘关还不至于让她做到如此。
更何况，李哪吒这个畜生！
哪吒瞧她脸上纠结万分，料想这蠢龙是没这个本事，他本也是随口一提，没多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又不指望只靠一个妖女，就能解了陈塘关之急。
可以，但没太大必要。
他早晚会杀向东海，逼那群蛇虫就范的。
哪吒只是想起了他在九湾河见到她的样子。
九湾河前，她被他的乾坤圈锁住了喉咙，一张小脸惊惧万分，咬着唇才没泣出声来，却迎着他的面捏诀以对。
云髻峨峨，妍颈秀项，明明柔弱地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偏偏目光又狠又厉，冷得像一把淬了毒的剑，九湾河有多少年没有那样的怒浪滔滔，翻腾云海。
风声呼啸，涛声阵阵，他只看清了她那双灼灼的眼，里面水雾漫漫，映着他的脸。
如今她垂着头，看也不看他，还不吃菜。
他不太高兴，手指轻轻曲起，敲了敲桌案，乾坤圈随着他的心意又收紧了。
敖泠已经气到麻木了，她挑了一筷子。
才发现桌上原来都是她昨日在酒楼爱吃的那几样。
哪吒给她夹得也是她昨日吃得最多的。
“东海有东海的规定，但你若想，放了我，我去求我父王。”她不想解释太多，只想借着这个话题让他松口放人。
“别做梦。”他嗤了一声，“你惯会做张做势，放你回去，岂非纵虎归山。”
还有一个词叫放龙入海呢，敖泠冷冷想着。
她也给哪吒夹了一块肉，笑嘻嘻放在他的陶碟里。
哪吒张口吃了。
“这次不担心我下毒了？”她非要犟一句。
哪吒觉得她蠢得不可理喻。
“你那些雕虫小技，真当我看不出来么。”
她面上反而笑了，明媚的脸上一抹清清浅浅的笑意，反而让哪吒有点愣神。
“哥哥，你可别嘴硬，你看出来了还不是被骗了。”
她真的蛮欠打的。
“乖一点。”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敖泠想躲，快不过他。
行啊。
乖一点，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命受。
她没下毒，但她可不止有毒。
定魂珠在她体内生生不息，她的灵力流转不止，虽被抑制，但做点小动作也不是不可以。
她特意跟哪吒说话转移注意力，便是要他不察觉。
她种了一颗海族特有的蛟人泪给他。
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还是她那爱研究时兴玩意儿的七哥给她的。
传闻鲛人一双眼摄人心魄，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被它勾去心魂，沦为傀儡。
鲛人泪无色无味，一滴就似迷魂汤药，能将人三魂七魄都沉沦，又几乎没有灵力，正因如此，哪吒没有发现。
它还有个很不起眼的用途，便是作为龙宫长明灯的灯芯，燃点极低，只需一点便能焚上七天。
若是哪吒敢用三昧真火。
她垂着眼，哪吒又给她夹了菜，她笑着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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