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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沧浪之议


齐国律法,寒食休假七天,前五日休务,不用上朝也不用坐班;后两日朝假,官家若不坐殿,便只需在官署里值班。

        沧浪台台议定在寒食休假第三日,正是休务,沈遥从车上下来时,见到的就是大门前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的景象。

        沈逢骑马跟在她车旁,向那头扫了一眼,忽而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

        “怎么了?”沈遥问。

        “我……我好像看到我们学里的都头了,”沈逢迟疑道,下意识打了个颤,飞快道,“阿遥,为兄就送你到这了,待会儿台议,为兄相信你定能凯旋!”

        他一连串地说完,就想转身打马就走,犹豫了一下,到底探头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了!”沈遥好笑道:“你就去和丰楼里叫上一壶酒等着罢。”

        “那可不成,”沈逢道,“回头还得骑马回去,吃醉了要出事的。”

        他拨转马头,一面朝她道:“你上次不是想吃果子吗,我去潘楼买来,等你议完了回家路上吃。”

        沈遥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长街,又见迎面驶来一辆车,车头印着熟悉的徽记,那车帘一掀,便露出崔道蔚的面庞来。

        “阿遥,你这么早就来了?”车刚停稳,她便跳下来,细细看了眼沈遥,面上便放松些许,笑道:“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沈遥一颔首,自信地说:“万事俱备。”

        她们转身往沧浪台的大门走去,崔道蔚闻言,好奇道:“你后来又是怎么突然想通的?”

        自然是看白雪歌的《探疑录》想通的。

        沈遥眼睛乱瞟,含蓄道:“山人自有妙计。”

        她那日翻开《探疑录》后没忍住,不由自主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探疑录》写的是主角安提点使如何破获一个个案件的故事,白雪歌文风一向简实凝练,又极善以文字设下迷阵,误导观者思维,最后揭开真相之时总是让人拍案叫绝。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简淡文风之中乾坤万象的劲儿,自己写不出来,但不妨碍多看几遍。

        而且,许是心中抱着疑问的缘故,这次再看,竟也从中寻到了台议辩论的思路。她便趁着灵感迸发,熬夜一股脑写出来了。

        今日出门前她特意往眼下扑了粉遮盖青影,现下看来效果还不错,连崔道蔚都没看出来。

        沧浪台前也正有一队人准备进去,两厢里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今日汴京书院学子照例是靛蓝对襟襦裙,外罩灰蓝褙子,眼前这几人却是玉白的圆领袍,浅色内衬,头发束在髻冠里——是国子学的服式。

        两队人马在沧浪台大门前齐齐站定,互相打量了一眼。

        沈遥抬起下巴,对崔道蔚说:“金玉才好藏败絮。”

        另一边也飘来对话:“书中自有香粉尘。”

        沈遥:“永嘉年间敷粉最多的是谁?”

        对面:“君子无故,下一句是什么?”

        两边人狠狠互瞪一眼,谁也不让谁,并排直直跨进大门。

        沧浪台中早有人聚在台议的大殿外,沈遥又瞪一眼对面为首之人,挽着崔道蔚的手,自去寻同窗所在的人群了。

        长得倒人模人样,说起话来就是朽木。

        晏书迟看着那两个女郎扬长而去,融入一片灰蓝色的人群中,摇头道:“汴京书院也太狂妄了。”立时引来一片赞同之声。

        “晏兄,你台议的辩词想必都准备好了?”又有人问。

        晏书迟胸有成竹道:“自然。”

        他前两日寻找辩词思路时,把《酆都遗事》又细细看、不是,细细研究了一遍。玉京客颇擅以文叙情,精妙词句间人世悲欢尽数现于纸端,堪称浓墨重彩,动人心魄。他自己于此道上灵光不足,写起来干瘪生硬,每次读到都自愧不如。这次再看,果然又有诸多感悟,更是连台议的辩词——他原先总是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述的词句——都得到了启发。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废寝忘食地几乎写了个通宵,今早差点没爬起来。

        “走罢,我们先去找学里安排的地方,”他说,“让汴京书院先得意一会,待会儿台上自会见真章。”

        沧浪台虽称作台,实则更近似一座宅园,其中草木扶疏,幽致静谧,从主道延伸出去的竹林小径里,常可见有人独坐亭中,捧卷读书。

        此处原本确实也是宅园,还是先帝时大兴土木所筑的其中一座。不过落成之后先帝到此处次数寥寥,当今即位后极力收整乱象,涤荡朝堂,更不曾以享乐之名来此游玩。

        直到朝廷开始组织四书五经的重新注疏,此处才又焕发新机。仿照前朝“白虎观之议”,官家拨了这座空置的宅园,亲笔改名为“沧浪台”,朝中大儒便长聚于此,日夜研讨书中义理,注解经籍。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除却大儒并翰林院诸学士,许多学子也常来此拜访,或旁听讨论,或发表自身见解,遇到争执不下的大议题时,往往还会召开广邀四方共同参与的辩论。朝廷大臣殿前论政称廷议,沧浪台的辩论便称台议。

        为方便台议举行,朝廷还特遣将作监仔细研究过,将沧浪台中一处大殿加以改造,使其足够千余人参与,而台上发言的语声能传至殿中所有人耳中,满足辩论的需求。

        汴京书院与国子学的辩论,正是借了沧浪台的大殿进行。

        这次辩论,与其说是两个学院之间的矛盾,更不如说是这些年来不断被提起的改革文风主张的一次厚积薄发的变量。定在寒食假日的时间和借由《国风》《离骚》向京外各地铺开的通知,也使得实际参与者的范围大大扩大。在后世评述中,这次辩论甚至同列入沧浪之议中,成为研究熙宁一朝诸多变革的重要一环。

        但在此刻,两院学子尚无人意识到这一时刻的意义,他们只是在各自助教的指挥下,坐进了分属自家学院的区域,躁动不安地互相低语着,等待着台议的正式开始。

        “……今日台议,未必一定要决出所谓对错——文章之事,原也没有绝对的对错。唯愿以此机会,推动诸君思辨,诗文一道,究竟应何去何从,此万古之议,今日,已至我辈!”

        祭酒并院长特邀而来的观文殿大学士致辞完毕后,便至汴京书院和国子学各自学子组成的小组上场辩论。在台议开始前一月,两方便已开启报名,以二人为一组,可向对方学院某一小组邀战,没有邀战意向的小组,则以抽签匹配。

        沈遥一建起小组,当先就向国子学晏书迟所在的组发起了邀战——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国风》《离骚》开启文风之议乱战的最初,就是这个名字当先发表了反对意见,在其后几月的辩论中,这人也是活跃其中的积极分子。

        咳,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许多文章都是在暗暗针对她文中观点所发,好不容易有机会,当然要真刀实枪地干一仗。

        对面也爽快,邀战刚递过去,立时便应下了。

        她们小组的上场顺序在第五位。前三组许是第一次对面辩论,一开始还未放开,两边都和和气气地互道“你说得对”,到了第四组才逐渐开始针锋相对起来。沈遥上台时,还看见前排坐着的文士们或点着头,或与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

        她在台上分列的长桌旁站定,目光正对上对面登上台来的人,白衣髻冠,文质彬彬——

        是在沧浪台门口遇见的那人。

        呸,原来他就是晏书迟,人模猫样。

        晏书迟在己方的位置站好,抬眼一瞧,就瞧见一个眼熟的人,乌鬓蛾眉,谈笑自若——

        哼,原来沈遥就是她,牙尖嘴利。

        沈遥的目光与他相接一瞬,很快便又转开,但那一瞬目光中的含义却已尽数被彼此捕捉——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他掸掸衣袖,一面在脑中又回想了一遍《离骚》上沈遥的文章。此人颇崇拟古,极力贬低辞章雕琢,便是没有邀战,他也要找着她的小组递战帖的。

        隔着院刊互相阴阳怪气这么久,终于可以对面论辩了。

        负责主持的博士略说两句,手中轻敲一声放于桌上的小钟,辩论便宣告开始。

        场前已抽签定了顺序,崔道蔚当先道:“当今士子追趋章句声偶之词,风尚浮巧雕靡之文,自以为可以此彰显笔力宏壮、学问通博,实则文章却是不知所云、空洞无物。摒弃浮伪文风,复振古文之体,自当是绍复文章之道。”

        韦三郎道:“复振古文之体,却辞体艰涩,诘屈聱牙,或是怪诞抵讪,以险奇为高,难道此可谓言之有物?不过故求特立独行,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罢了!古来锦绣文章如天上繁星,又可说尽是不知所云?骈四俪六声律精妙,通畅淋漓,自然更能叫观者体悟文章真义。”

        沈遥驳道:“此言差矣。雕锼之文,自然说的是矫饰过甚,从前锦绣文章,固然锦绣,却决不喧宾夺主。声律、对偶、词藻、典故,无不是文章组成,最终为文章所用,辅佐文章展现真义。如今文章反倒为辞句所累,一味华艳,空有其形,此即是本末倒置。”

        “若文章内里坚实,即便不用那些浮丽词藻,一样也可传达所思。于此而言,辞章雕琢,实乃毫无用处之物!”她道。

        晏书迟皱皱眉,接口道:“辞章雕琢,如何能说毫无用处?即便简淡文风可传达所思,也一样会有文意偏差之误。况且,文章是否言之有物,岂是词藻精巧与否可以决定?若内里空空,无论骈文、怪文还是时文,皆是一样不知所谓。追根究底,此浮华风气,在‘浮’不在‘华’。”

        “而文章为何空浮,要溯其根源,便要一问手中之笔,文章究竟为何而写?”

        他手中一挥,从身前展向台下,既是问对面二人,亦是在问殿中所有凝听之人。

        场中静了一静,沈遥这方相视一眼,崔道蔚道:“文以载道,化成天下。文章自为经世济用而写。”

        闻言,晏书迟笑起来。

        “经世济用——‘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难道是经世济用?‘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难道是经世济用?‘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呢?”

        一片寂静。

        他振衣而起,朗朗开口,声音遍传殿内:“是,它们不经世,不济用,但可说这些文章空浮无物,毫无用处吗?文章决不为道而写,文章决不区区只为道而写——山水明光,世事兴怀,悲苦欢愉,这些与天下无关,与万民无关,却决不是毫无意义之物!”

        “文章亦可为它们而写!”

        一言毕,他顿了顿,声音忽小了些:“……至于此道彼道,如何叙写,就看个人所抉了。”

        “……遥,阿遥?”

        “嗯?”沈遥回过神来,对上崔道蔚询问的目光:“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崔道蔚道,“从下台起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被晏书迟一席话说服了?”

        “那怎么可能!”她下意识便道,顿了片刻,才在崔道蔚揶揄的目光中哼哼道:“好罢,虽然他离题了,但还是有点道理。”

        崔道蔚颔首:“确实。单就一句‘文章不为道而写’,就很有胆气了,连魏知院都说后生可畏。”

        “魏知院?”沈遥一下子提起精神,把那点耿耿于怀抛到九霄云外去:“魏知院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就刚刚,他下台后就是暂休,前面还有许御史和陈学士辩论,你不会都没听吧?”

        “……下半场我一定会听到!”

        那边,国子学出来放松的学子也聚在一起。

        “晏兄,你方才……实在是很有魄力。”

        晏书迟看着眼前一众复杂眼神,干笑两声。

        方才台上之事属实是个意外。

        《酆都遗事》因其多叙写世间情爱的缘故,常有些酸儒诋毁它上不得台面。辩论时他被沈遥的话一激,话赶话说到了章文之道,结果一下子就想到《酆都遗事》,又想起那些攻讦,一时怒从心头起,就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去……

        咳,不管怎么样,好歹他是把那些话说出去了。

        晏书迟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反正我们和汴京书院的辩论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看前辈们的讨论罢。”

        “是极,我听直讲说,下一期《国风》可能要全录他们的论辩,若不记下来,回头不好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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