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见几而作
为什么叫她行首？沈遥迷茫了一下，行首就是行首，以易娘子声势，还当不得一声行首么？
难道说这个人其实不是易娘子，真正的易娘子被她绑了去，顶替了她的身份到沈家别庄来？这人费尽心机如此，是有什么图谋？特意同她交谈，又是什么打算？
她的思路一下子跑到十万八千里外，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都填补好了，就听易娘子道：“因为我是歌伎，无论看起来再如何光鲜，也还不过是歌伎而已。”
……原来人家只是单纯地反问一句。
她心虚地摸摸鼻子，马上又反应过来易娘子话中的意味，急忙道：“易娘子，我唤你行首，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轻纱后的面庞似乎微微笑了笑，易娘子和声道：“无事，我知晓沈娘子的意思。沈娘子不介意让歌伎担演台戏，也愿意给封郎君一个机会，单凭这些事，我便明白娘子为人。”
沈遥一愣：“……让歌伎担演台戏怎么了？”
歌伎通晓乐理，能歌善舞，尤其知晓如何把握自己的一举一动，让其展现出最大的效果，简直是台戏的最佳人选。她为什么要介意？
易娘子闻言一顿，笑叹道：“原来沈娘子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此事。”
沈遥被她说得一头雾水，还未相问，易娘子却已转开目光，看向道旁火红的枫叶，淡淡地开了口：“我们歌伎，说是擅诗能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得赞一声才情过人，需被以礼相待——但又有几人，是将我们真正看作个堂堂正正的人，而非玩物？”
她的语调平缓，像是毫不在意，但其中潜藏的无奈和不甘，却并未就此消弭。
本朝崇尚风雅，官员设宴、世家子弟宴饮，总要招官伎、家伎吟诗唱和，以助酒兴。虽说律法规定，官员不得以官伎私侍枕席，风流子弟若想亲近行院里的歌伎，也须尽心讨好，得佳人青眼才有机会，仗势欺人之行，说出去，是要遭人耻笑的。
但说得再如何好，歌伎就是歌伎。就算有再多的学识，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消遣的玩物。兴致上来了，花点心思逗弄逗弄，一旦生厌，就是弃若敝屣——她是幸运，但晚景凄凉的歌伎，世间又有多少？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顿了顿，才平复下这一阵情绪，重又平稳地道：“而沈娘子却能破开这些眼光，只看到我们本身的能力，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不是将荣辱系在虚无缥缈的宠爱上，而是一个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赚取未来的机会。
一个通向更广阔未来的机会。
她看向沈遥，轻声道：“所以，我希望这第一部台戏，能轰轰烈烈、万众瞩目地登场。《酆都遗事》的其他故事，也能都被改编出来，长久地演绎下去。”
若怀文书坊能开出这一条路，日后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到此处，参与进来。而台戏的繁荣和兴盛，就是她们的机会。
她虽已退隐世事，但这风尘之中，却尚有千千万万挣扎其中的女子。
沈遥在她的目光中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对台戏，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
一开始，她只是想看自己的故事被饰演出来。对饰演角色人选的决定，也不过是出于“这个人最合适”的形势。
“但是，我可以向易娘子保证，《酆都遗事》的故事，我会争取让它们全都改编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台戏。”她说。
送走了易娘子，沈遥转身慢慢往回走。
她心里想着事，脚下也没在意，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终于回来了。”一道声音倏然响起，她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就见晏书迟坐在亭中石桌前，手里拿着一沓纸，正从纸间抬眼看来。
她再定睛一看，晏书迟手上那一沓纸，不就是她从家中带来的曲词么。
……这人怎么就确定她会来这儿见他呢！
她背手进了亭中，哼道：“怎么，不许我同易娘子多讲两句话么。”
晏书迟轻飘飘别过一眼：“你要同她说便说，关我什么事。”
沈遥看他一脸不在意地又低头去看纸上的曲词，脑中还想着方才易娘子的一席话，忽道：“那要是我说，不如我们把《探疑录》也改编成台戏呢？”
“咳——咳咳！！”晏书迟被惊得连连呛咳，忙不迭地放远了手中的纸，惊魂未定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沈遥话一出口，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简直是妙极。易娘子想有更多的台戏问世，有更多的人来看台戏，《探疑录》是一路卖到全国大小市镇，甚至连北边的辽国都听说有许多人喜爱的话本，难道不是完美的台戏选择？
再说，便是不考虑这许多，单从她自己而言，就很想看到《探疑录》被改编出来了！
她一下子提起精神，兴致勃勃地说：“《探疑录》里的案子环环相扣，曲折离奇，每个故事又是单独成立，不像我的《酆都遗事》，多少还需人读过话本才好去看台戏。故事本身合适，对观者又没有要求，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是很适合被改编？”
晏书迟一开始只是被沈遥突如其来的话头给惊到，这会儿听她说了这一串，不由也开始在心里排演起《探疑录》的故事来，越想越觉得心动，下意识道：“确实合适。”
就听沈遥兴奋道：“那我就去同你二哥说！”
“哎等等！”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叫住她：“你现在就去说什么？”
沈遥停下正要转出去的脚步，疑惑道：“叫他去做准备呀，《探疑录》要改编台戏，难道不应该开始筹备了？”
“……”晏书迟扶额道：“我们现在做你的《落九天》都忙不过来了，哪里来的时间再去管《探疑录》？”
这话说得也是。沈遥泄了气，又坐回去，悻悻道：“好罢，那就日后再说。”
她一脸十分惋惜的模样，晏书迟无言地看她一眼，敢情人家比自己这个笔者还迫不及待些。
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是谁一旬之间就把《酆都遗事》的台本给写了出来。
《探疑录》改编的事只能先放着，沈遥却又被这一茬勾起了这段时间没想起的事来——今年上半年出了《探疑录》第三卷，那第四卷预备什么时候出呢？
还没台戏前，她除了写书进学，闲时就是翻翻话本，合口味的《探疑录》便不知翻了多少遍，自然时时刻刻都记着此事。但这几个月忙着写曲词，曲子都听得快能倒背出来了，倒是没时间再看话本。
《探疑录》第三卷还只看了四遍呢。她暗暗地想。
她有心想问问对面的一卷拖三年的笔者，又记起晏书迟这段时间也完全没闲着，话到嘴边，思来想去，到底又落回了肚子里。
晏书迟浑然不觉刚刚逃过了一场致命提问，正低头看沈遥新写出的曲词，随口问：“对了，为什么方才你选封郎君做少昊时，便不在意容貌了？”
封郎君虽眉目端正，但也只能说是端正，前头被刷下去的那些乐师相貌可比他好多了，他原先看沈遥阵仗，还当她真要找个同她兄长那般容貌的人来演呢——会武又俊朗还能演台戏，全汴京能找到几个？
谁想见了封郎君一眼，她就马上决定让他试试了。
沈遥正等着他看完曲词，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枚枫叶，闻言道：“因为他合适呀。”
“合适？”晏书迟问。
“不错，”沈遥道，“他身上有那种端方之意，少昊是刚正不阿之人，让他来演再合适不过。”
“刚正不阿……”他下意识开始回想书里的情节，迟疑道：“可是不是他相信了伪证，才把月仙人推下轮回台的么？”
“刚正不阿和受人蒙蔽也不冲突，”沈遥道，“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性格，才无法接受月仙人做下了那些事，要亲手处置她。”
“若换成别人，就算不包庇月仙人，至少也无法对朝夕相处的伴侣下手，”她说，“但少昊最后无法求得月仙人回头，不是因为他对她做下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不信她。”
“在月仙人被伪证诋毁时，少昊没有选择相信她，这才是她心灰意冷的根本缘由。”
她说完，半晌也没等到晏书迟回应，不由转眼看去，却见这人坐在对面——出神了。
沈遥：……
她用力一叩石桌，反被那冷硬的桌面敲得生疼，赶紧缩回来揉揉指节，迎着晏书迟回神看来的目光，和善地道：“你在想什么呢？”
晏书迟没听出她话中恶狠狠的意味，犹自喃喃道：“我刚刚想起了《探疑录》。”
沈遥一听，手也不疼了，恶气也没了，赶紧问：“你想到什么了？”
是新案子的灵感吗！
晏书迟道：“我想到书里那些感情的部分了。”
哦。沈遥失望地坐回去，百无聊赖道：“你想那个做什么？”不就是些浅显到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感情线么，还没有看安提刑尖牙利齿损人有意思。
那边晏书迟就道：“我看你的《酆都遗事》如此细腻、刻画人心，就想我那《探疑录》，于此处上实在是太浅显了些。”
原来这人也知道自己写得平啊。她想了想，迟疑道：“我一直觉得，你的《探疑录》，本来也不是谈情说爱的话本吧，花笔墨在这上头，其实用处也不大？”
晏书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些感情线，就没有起到一点调节氛围的作用么？”
沈遥难以置信地看他，那眼神，就跟看见他二哥簪红花翩翩起舞一样。
“调节氛围，谁会觉得一眼就能看完起承转合的故事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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