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佳肴
“大王留步，这夜宴还有最后一道菜，您不想尝尝吗？”
听见声音，裴弓昌抬眸看向声音来处。
素衣白袍，面洁无须，正是个清瘦少年。
除了裴弓昌，还有无数双眼睛向宋遥瑾望来，都想看看敢这时候冒头的是何方神圣，居然直接出言挽留大王。然而这一看，却也不禁感到奇异。
公子历他们是知道的，此刻正趴在那少年身侧的席案上，看起来酣眠已久。而他性情顽固浮躁、冥顽不灵也是无人不晓，身边一应大小事，皆是他府中那个书生气的门客打点，出入左右。如今裴历身边竟换了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更教人好奇这人有何特殊之处了。
仇木看了看裴弓昌，又瞧了一眼下方垂着头的胡铭，见二人都没有什么反应，而一旁的孜昆又在一旁，他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山珍海味，天下佳肴，还有何美食是大王没见过的？”仇木斟酌着问道。
下方的宋遥瑾离席，走到大殿中央，身姿端正的行了个标准的跪拜之礼。
“平身。”裴弓昌说道。
对于孜昆的挑衅，并非是裴弓昌不在乎他的无礼。
羌人既然能无声无息地就突然夺了罗陵，那便说明他们此时兵力已然今非昔比，对兰卫、中贺西北一线皆有着极大的威胁。如出兵镇压，夺回罗陵，对虞国来说并不难，只是其他诸国不安分，而虞国现下兵力并非全盛，许多将士在开疆拓土。
倘若这次羌人与其他诸国联手，想要借虞国出兵边关平息叛乱，调虎离山致使国中兵力不足。到时他国便会趁机骚扰，使得虞国兵力分散，前线作战军心不稳。由此那些小国便可苟延残喘，兵线调配驰援，虞国军队奔波徒劳，短时间内不会强攻羌人部族，故而羌人也就不会有太大损失。
这回羌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而裴弓昌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既然目下不会出兵攻打羌人，那么对孜昆就无需理会。如果真按照律例来处理他，有了适当的理由，恐怕羌人会借机滋事，反而不好处理。
至于下面这个面生少年，却是裴弓昌意料之外的。
他不觉得是真有什么佳肴等着他品尝，这种时候说的话，每一句都是暗藏玄机。
“虞国地方千里，国土广袤，大王所见奇珍无数。然千乘之国，政事繁多，依您之勤政，想必不得闲情去品尽天下美食。”宋遥瑾恭敬地说道。
“你年纪轻轻，又身为布衣，何以了解本王勤政？”裴弓昌问道。
“不必身处朝堂，只消在虞国的各郡走上一走，观百姓之和乐，黎庶之安居，鸡鸣犬吠，炊烟如云，孩童欢语，耄耋宜年。此景处处可见，甚至于山川河海，有人之处皆是一派祥和之象。国无君则不成，便可知大王治政有方，勤于国事。而草民正是您万千子民之一，我所见所感，亦为万民所想。”
平日听见大臣们的顺承言语颇多，裴弓昌本已经对此不以为意，也不屑于此，然而宋遥瑾一席话却让他难得舒心。
这普天之下，百代之中，没有一个国君会不想听到臣民的赞美。并不是要听出于权势地位的曲意逢迎，而是要臣民的真心实意的喜悦安康。
裴弓昌面上虽不显，然而心中却有些宽慰。
“那你且说说，究竟是何等美食，值得本王与百官漏夜在此等待？”
“其色光艳无比，只一观便难以移目；其味极鲜极美，稍一尝则无法忘怀；其香所飘甚远，仅一闻就满心渴求。此物天地罕见，纵观古今也未必有几人得以面见，更不要说将其烹煮调制，成为席上佳肴了。今日大王福泽庇佑，以得此物，又何妨稍待呢？”
一旁听了许久的孜昆感到颇为烦闷，裴弓昌忽视他的刻意激怒就罢了，这会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白脸夸夸其谈，拍虞王的马屁，还聊起了什么吃食，他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味之物。如此愚蠢行径，虞人合该是勒罕族的手下败将。
孜昆正洋洋得意，又用手撕下来一条肉，准备大快朵颐，却听到小白脸又说话了。
“大王稍安勿躁，此佳肴举世罕有，烹调不比寻常，还请大王稍后。”说罢，宋遥瑾微微侧身看向孜昆。
“今日勒罕使臣拜访，即为大王的客人。叫客久等实为失礼。恰好近日草民听得了一个趣事，不若此刻为诸位一说，聊以解闷。还望大王允准。”
“准了，今夜无君臣，你说来听听就是。”裴弓昌神色舒缓自然，仿佛真是主客相聚，要听故事一般。
殿中众人见裴弓昌态度如此，便都坐正了，等着听宋遥瑾的“趣事”。
“草民听闻自大梁以南，越八万里，有一处神仙境地。若要去那处，须渡天火之谷，黄泉之川，途经枯骨无数，千百年也未必能到达。”
宋遥瑾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传至殿中每个角落。
“而在神仙境地，住着一头异兽。烈焰为甲，奔走腾云。其凶悍无比，有负山海之能，裂天地之力。
“数万年来，异兽一直呆在那神仙境地，未曾踏出半步，仙境之中的草木兽虫皆听命于它，悠游自在，无拘无束。直至一日，它行至仙境边缘，发现与此处相邻的乃是更广阔秀美之地，周边景致异于仙境。”
听到这，众人私下眼神交汇，彼此虽不言语，却都揣摩着这少年讲神话的意图。
“若我是那异兽，定然会踏出仙境，去瞧瞧外头的世界嘞！”左丞相康行恩笑着搭话，圆胖的脸笑着看起来十分和蔼。
他说完还看了看对面的胡铭，而胡铭抬头看着宋遥瑾，并没有说话。
“大人所言正是。”宋遥瑾回道。
“异兽一向蛮横，本想像在仙境一般，霸占这新发现的地方。却不想，此处竟住着一位仙人。那仙人法术高深莫测，实力难以揣摩，仅是一击就将异兽打回了来处。由此相安无事百年，而异兽暗中苦修，伺机而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击败仙人，吞并他的领土。”
“异兽整日窥伺，终于在某天，仙人疲惫小憩，异兽趁机反扑，霸占了两地交界之处，还伤了仙人。从此耀武扬威，好不威风。”
这时殿上众人更是万分不解，随感觉熟悉诡异，却又说不出什么。裴弓昌则仍是放松的神情，什么都没说，却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寺人仇木。
这时候孜昆忍不住嗤笑评价道：“竖子到底见识浅薄，哪里听来的癫狂之语，竟还信以为真。”
被指责是竖子却也并不气恼，宋遥瑾只是微微颔首，击掌三声。
“想必佳肴已经好了，还请大王先品。”
宋遥瑾说完，就有一列美貌侍女捧着金色食器走上大殿来，每只盘盏里都乘着道菜肴，色泽诱人，香气四溢，远远一见便知绝非凡品。众人被香味勾着，目光全向着这一列侍女看去。
趁此机会，宋遥瑾扬声介绍道：“想必诸位素来听过麒麟之名，古今有名的祥瑞奇兽。常人对其知之甚少，素来只能在书中一窥其貌，所见所闻也多为谣传。然而前些日子却有一只麒麟主动降临鸿苑，实为感召大王之贤德，意在愿大王千秋万年，虞国永安。”
然而侍女刚刚走到裴弓昌面前，他却一挥手，指向着孜昆的方向。
“来使旅程颠簸，先让他尝尝。”
孜昆先是一愣，继而大笑着欣然应下。裴弓昌能将如此珍贵之物给他，此举无异于虞王因畏惧勒罕族强势，故而示好。
他低下头看着案上列着的几个盘盏，里面分别装着羊头、牛尾、羹蛇、鱼块等物，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荤食。孜昆拧眉，不理解这是何意。明明东西就是这样清楚的摆着，然而他却不敢完全确定。那小白脸极尽言辞吹捧，说得不像有假，可他以往的经历也不是糊弄人的。
见孜昆盯着自己，宋遥瑾不急不慌地说道：“来使莫恼，众人只知麒麟威风，却不知其相貌。那瑞兽生前，我曾去看过一眼，它果真与书中一般，头似羊，尾似牛，有麟无毛，身似祥龙。庖厨将这麒麟处理之后，便分盘处理，以不同烹调方式做出许多口味，以供品尝。”
“原来如此。”孜昆半信半疑。
“草民虽贱命一条，然而家中仍有父母待照料，岂敢欺骗大王与来使，为此丢了性命？”宋遥瑾语气诚挚。
见状，孜昆谨慎地尝了一口，嚼了几下，继而眸光骤然一亮，又飞快地每样都吃了几大口，眼里流露出餍足的神情，。
也不知是先前听那小白脸忽悠，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还是此物不虚盛名，当真如此美味。寻常荤食必没有这种味道，难道真是瑞兽麒麟？孜昆竟有些停不下来，连着吃了好几口，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长叹一声放松身子。
“此物真乃人间极品，非凡俗所能有！”
见孜昆惬意的样子，宋遥瑾眼中似有浅浅笑意一闪而过。
众人看那羌人的样子，也纷纷好奇起来，究竟是何等的滋味，能让这人如此痴迷。离得远的近的都探出头去看，想要同分一杯羹。
看着场中人的反应，宋遥瑾觉得时机成熟了。
“方才来使说，我乃是癫狂之语。您有所不知，所谓各国风俗不同，其轶闻稗史自会不同。开化之地，文史积蕴丰厚，其民间趣闻则会天马行空，一如百花齐放，各有千秋。而粗野蛮荒之地，则往往朝不保夕，只来得及注重衣食，自然没有空闲去发挥想象，尽情创造。我所讲，不过是虞国民众的杜撰故事，像这种轶闻还有许多，而您身处旱漠，未曾听过类似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以孜昆短见暗指羌人之地，说他们是粗野蛮荒之人，整日只能为生计奔波，又明着夸赞虞国为开化文雅之国，百姓皆生活自由，富有才华。
这话本就讽刺性极强，偏生宋遥瑾还语气平和，这一番话说出来更显得有些嘲讽的意味。
大殿之上又因为这段话，激起了一波小小的骚动。有的大臣头都聚在了一起，看向宋遥瑾的目光中多了些敬佩。这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孜昆，是个没教养的野蛮人。让先前憋了一肚子气的百官好一阵舒坦。
沉默了许久的右丞相胡铭突然抿了下嘴，对宋遥瑾严肃道：“慎言。”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那话意思的孜昆也猛然站起身来，庞大的身躯带动他的席子跟着一晃，他狠狠咬着牙，指着宋遥瑾，眼中几乎能喷出怒火来。
“竖子尔敢！”
眼看着孜昆怒不可遏，仿佛要冲上来爆打她一般。然而宋遥瑾却面不改色，盯着孜昆因为愤怒而额头暴起的青筋。
“来使莫不如先坐下，待我把那故事讲完，您再做决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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