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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57向你坦白


“……”

        温斯基的手指有些麻,他屁股底下的木椅子像是一直硌着他的大腿——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温斯基在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就立马将眸子的视线低得更深。

        不过像他这样的恶奴,多不多这一条藐视帝姬恩赐的罪行……或许也差不太多了吧。

        温斯基那被帝姬握着的双手十指扣在一起,帝姬让他坐下的命令使他如坐针毡——即使是已经将自己所有的罪行都坦白之后。

        然而这是殿下的命令,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感受就抗命跪下去。

        温斯基再怎么垂眸,视野也依旧无法避开自己双手被帝姬握着的景象。这景象让他的胸腔内心脏跳的重如擂鼓,发麻的脊梁浸出冷汗将他贴身的衬衣粘在了皮肤上。

        本就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得满是血痂,温斯基此刻只想闭上眼睛——千刀万剐也好剥皮拆骨也罢,至少在刑罚到来之前……

        “安霁丽纳伯爵领地……已经全境沦陷了。”

        帝姬的声音生生打断了温斯基关于逃避哪怕片刻的妄想——后者几乎是一怔,而后才发觉自己发麻的仿佛在轰鸣的脑海什么也没有听清。

        星缇纱看到温斯基怔怔地缓慢地用唇语复述了好几遍非常她的这句话,而后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温热。

        少年的眼泪砸在了帝姬的手上。

        看着少年单薄的颤抖的脊背,星缇纱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试图借此平复自己的悲恸和那颤抖的呼吸,可那刚刚包扎好就被揭开戳中的伤口尚且鲜血淋漓啊,骨肉撕裂的痛楚怎么可能是如此轻易就能平息的。

        气息依旧颤抖,胸腔那撕裂的窒息的感觉并没有丝毫减弱。星缇纱感觉到有温热的酸涩冲破眼眶的防线,在她的脸颊划过。可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生生压住自己喉头的哽咽,而后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在痛觉的刺激下镇住声音开了口。

        从安霁丽纳伯爵的败退和为了保住爵位而扣押战报,还有那妄想和血族和谈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愚蠢行径;到将近半数的伯爵领居民被屠杀,而朝廷为了维持稳定决定闭锁消息,准备在劳罗拉家族领地开铁矿使用以工代赈的方法收容幸存的逃难流民……

        星缇纱越说,温斯基也就越缩成一团。砸落的眼泪已经像是八月的暴雨,原本就很凉的双手此时更是没有一丝温度。

        星缇纱心知肚明。

        “殿下……”

        温斯基哽咽着大口地呼吸着——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此刻还没有死去,才能保证住自己颤抖的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奴还活着!为什么……

        大圣女陛下……这一定是因为奴!是因为奴的罪行,陛下才会降罪,才……才会牵连到主人!甚至、甚至连累到伯爵!

        为什么,为什么……

        恐惧和无助最终在这无声的轰鸣中决堤,狂风暴雨掀起巨浪让温斯基彻底崩溃。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骤然被直接抽干,弯下的脊梁终于是支撑不住要塌下去——

        “我在这。”

        手上温热的力道消失,身旁的火光骤然被向上提起。温斯基还没有反应过来视野外那忽然升高的白色是什么,下一瞬间有力的臂弯已经环过他无力的背抓住他的上臂。

        是帝姬站起来将他拥入怀中。

        “北境这次战败……就像我刚刚说的,现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帝姬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哽咽着,她的身躯也同样颤抖着,这颤抖让本就已经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逃奴更加惊恐无措,可被她抱住的后者在这滔天巨浪般的恐惧之中却无法挣脱。

        “在这里哭吧……请不要让其他人听到。”

        温和有力的拥抱,还有那从视线角落跳动摇曳着照亮了这视野的火光,在接触他脸庞和鼻梁那柔软的女仆装围裙布料触感与帝姬的体温当中,和着这句话一起,彻底击毁了温斯基的防线。

        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向前抱住帝姬,抓着帝姬那夹棉的黑色裙摆。恐惧和无助的极点让他几乎只剩下死死抱住眼前事物的本能,已经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的温斯基在这一刻只剩下“不要离开不要留奴一个去死”这样的想法。

        他顾不上或者说已经没有一丝精力能够去顾及眼前的人是这帝国的帝姬而非与他同为农奴身份下贱的母亲,压抑哭嚎的声音已经用光了他的所有力量。

        他分不出精力去思考自己到底是在恐惧死亡还是贪恋这最后一刻的温暖,亦或者是知道了自己罪无可恕所以末日狂欢式的疯狂。他只知道此刻他被允许在她的臂弯中哭泣,而即使神罚即将到来,帝姬殿下也依旧愿意安慰他这个下贱的罪恶的牲畜。

        您在这里……

        不……不——不行啊!您这样,您这样做,是会被奴牵连,被大圣女陛下迁怒的啊!

        电光石火之间冒出的念头将温斯基劈得一个寒战,他顾不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自己那双无礼地抓住殿下裙摆的手臂早已脱力,立刻缩回手——他也不敢将帝姬推开。

        所幸帝姬也在这一刻松开了他。

        “你恨阿莱恩蒂尔纳斯安霁丽纳吗?”

        “奴——”

        猝不及防的问句和那块手绢一起被递给了温斯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帝姬已然一甩拿着魔杖是手,一道橘红火光点燃了小瓷碟里最后些许蜡油和那一丁点烛花。而后,帝姬殿下双手扶着他的肩头蹲下来。

        “你之所以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恨他把你姐姐送给吸血鬼,恨他让人杀害了你的母亲吧。”

        蹲在农奴面前的帝姬,抬起手捧着农奴少年瘦削的布满细碎裂口的脸。她抬着头,视线尚且模糊的橘金红色眼睛,寸毫不移地看着少年那双没有防备的干枯的没有光彩的满是血丝的泪眼。

        她并没有说出“逃奴”这样的字眼。

        “温斯基同学,温斯基利亚尼斯同学,不要闭眼睛,看着我。”

        星缇纱高挺的鼻梁遮挡了那本就不亮的光,可她那明明在阴影笼罩一侧的眼睛,却一样闪动着细碎的光。

        “因为愤怒,因为你愤怒却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只有离开,这是你唯一可以反抗这一切残害和压迫的办法;也正因如此,你才幸运地躲过了吸血鬼破城之后的大屠杀——”

        “不!不是的!如果不是奴……如果不是奴犯下这些恶行,大圣女陛下……”

        “你……”

        星缇纱看着崩溃地将这些话脱口喊出的温斯基,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打断帝姬说话那恐惧空洞的眼睛。

        “温斯基同学,你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逻辑错误啊。”

        那是一个疲倦至极却依旧温和的微笑——或者说那并不是笑容,而仅仅是一丝温和的神态而已,星缇纱就这样看着温斯基那双在烛光下显得色泽如枯水的眼睛。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可紧接着是疑惑与些许极细微的安心。

        ……我竟然会让你觉得安心?

        真是……

        奴隶因为奴隶主而觉得安心,这种事情真的是太可笑太恶心了。

        你不应该被我、被任何人禁锢,你明明是生而自由的人类,你……

        星缇纱重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是仍然哀伤却已然平静而镇定的目光。

        “就是因为安霁丽纳家族的愚蠢无能,才会导致城池沦陷。而一部分城池沦陷之后,退守的安霁丽纳伯爵才会出现‘给吸血鬼送血仆就能让他们退兵’这种想法。而在这之后,你的姐姐和你的母亲才遭遇厄运——这一切早于你反抗的时间,这一切是你逃离的原因而不是结果!吸血鬼攻城的目的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一没有权力二没有地位,你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不是你的错啊,这更不是大圣女的意愿啊!大圣女是为了人类而战斗,为了人类而建立了歌秋罗,她怎么可能屠杀自己所爱的人民!?”

        这不是你的错!

        大圣女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些……

        “可、可是奴……”

        温斯基哽咽着,帝姬的话如同一连串炸雷在他的脑海中连环引爆。已经被这一切弄得完全手足无措的他此刻只知道自己或许不能就这样等待神罚降临,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寻求安慰的本能却也……

        “温斯基同学啊,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自己不是农奴出身,如果……如果我们歌秋罗,也像是大圣女所说的她的家乡一样,人人平等,没有奴隶制度……”

        没有……奴隶?

        “人人平等”这个词,确实是大圣女陛下回归神明之地前最后留下的,关于神明之地信息的福音。可是那是神明之地,是神明们的家园——大圣女用“人人”这样的词汇,或许也只不过是为了便于歌秋罗这些人类去理解而已吧。

        是啊——就像是奴隶永远是奴隶,贵族皇族以及因为信仰与诚实而被允许进入神明之地的平民,自然也不会因此降级成奴隶。随手就能造出高大坚固城墙的圣女的家乡,那些有着黑头发黑眼睛的神明,他们随手的祝福就能让作物丰收,仓库里的粮食布料根本吃不完用不完……

        奴隶对于神明而言,确实没有什么价值啊。

        是啊,大圣女建立帝国,让贵族和平民有了供奉神明的机会,能够进入神明之地去享福。而连低贱的奴隶,也能够有为贵族和皇族劳动,并以此获得不需要被吸血鬼吸血虐待的一辈子——

        可——可是,姐姐她为什么……为什么被送给了血族?

        可是老爷和伯爵……他们是贵族,为了保护平民而用几个奴隶也很正常,可既然如此殿下她又为什么……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帝姬殿下是没必要这样套一个奴隶的话的,帝姬殿下的眼中分明盈满了苦涩的热泪。下颌两侧帝姬温热细腻的双手仍然在迫使温斯基抬头,在强迫着他不让他把脑袋低下去。

        汹涌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帝姬的指缝。

        “温斯基同学……”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燃尽,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渐渐冷却的空气里,星缇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被烛火渲上橘色边缘的雾气。

        那一套说辞,并没有能说服莉娃。

        她知道,她心知肚明。

        可这孩子有着这样的勇气,而她也没有权力再在对他说出了北境情况的此刻之后,继续装聋作哑地维持“彼此利用”的现状。

        她已经伤害他这么久了,她不能再这样不负责任地拖下去。

        她的软弱不是她伤害别人的借口。

        星缇纱深吸一口气,双手从捧着对方的脸放下变为抓着对方的双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温斯基同学,我问你,自从你到这里工作到现在的这一段时间——你觉得你过得怎么样?”

        “奴——”被帝姬抓着肩膀的温斯基一下子急了,“奴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穿的这么好——可、可是……”

        可是这些并不是奴应得的……

        “那看着那些矿场的奴隶,你有觉得难受吗?”

        “奴……”温斯基的声音随着脑袋一起低了下去,最终咬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不应该比那些奴隶获得更好的生活,事实上他这样的逃奴本就连活着都不配。

        “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星缇纱并不给温斯基留下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请说实话吧,温斯基利亚尼斯同学,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现在的……

        温斯基低着头沉默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奴的贪婪……也不可能骗过殿下的。

        “那如果事情真的和你说的一样,你认为大圣女陛下会为了惩罚你而杀这么多没有错没有罪的人民吗?她又会见不得你过的好吗?”

        星缇纱说完,再一次蹲下去——温斯基意识到帝姬不断改变动作是为了迁就不愿意抬头的他,可蜷缩着的他依旧没有勇气抬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老爷从生下来就没干过一天活,一双手连泥土地都没有碰过,却可以每天吃着甜点穿着华丽的衣服?为什么你和你的姐姐你的母亲从出生就连自由都没有?凭什么他们可以踩在你们头上?凭什么安霁丽纳伯爵的愚蠢渎职,却要让你姐姐、让无数和你姐姐一样一辈子连白面包都没吃过一口的人用命去给他擦屁股!?”

        星缇纱越说越激动,她又一手捧起温斯基的脸,让他不得不对上她灼灼的目光。

        “奴……”

        温斯基的眼泪还没有干,就又要被这接连而来的尖锐问句直逼鼻梁。他想要后退想要逃跑他不敢开口,可眼前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睛中目光却竟然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疲倦至极的安然。

        “‘因为奴是奴隶啊’——你是想这么说对吧?”看着将嘴唇又一次咬出血的少年,星缇纱轻轻地叹了口气,“可为什么你是奴隶?是因为血统吗?是因为出身吗?”

        这一次星缇纱没有给温斯基点头的时间,她紧接着就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如果说决定高贵与否的是血统,那这贵族的皮囊不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吗?凭什么投了个好胎就能直接拿到进神明之地的资格?大圣女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难道是运气好不好吗?!可如果这样,那为什么他们安霁丽纳伯爵家却又惨败给吸血鬼然后被吊死在城墙上挂了一排?那像你这样饥寒交迫却能逃了一路活到现在的孩子,又难道不是最幸运最有资格进入神明之地的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怕呢?!”

        从刚才就已经开始的如坠梦中的疯狂感觉,让温斯基根本没有办法开口。他刚才以为帝姬所说,是身为皇族对贵族的不满——这样的不满他当然无权置喙,可对于帝姬而言再正常不过。

        可是……

        帝姬殿下这样的皇族,又没必要骗奴套奴的话,那殿下为什么……

        为什么一直以来都要这样对奴呢?

        殿下说的这些……

        奴……

        在心底寄生了这些日夜的疑惑和纠结,在这一刻全部冲出水面,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心海里撕扯,将他本就已经到了承受极限的内心撕扯着逼问着。

        ——“温斯基,活下去,找你姐姐……”

        ——“弟……”

        奴真的……

        在那个时候,奴是怎么想的呢……

        奴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一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的恶行?奴……

        奴的姐姐,奴的妈妈,她们、她们明明什么恶也没有做啊……

        “殿下……”

        无助的悲伤的感觉抽干了温斯基的力气,却也最终驱使他提起全身最后的勇气开口。他水蓝绿色的双眼被即将熄灭的火光映成干涸的泥潭,他感觉到胸腔中像是有一团火——燃尽了他的力气,却逼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像之前一样获得属于奴隶的平静。

        “我知道,我现在这样空口白话地说,对你而言,或许只不过像是在听喝醉了酒闲着没事的贵族在宣泄自己过剩的母性和高高在上的怜悯而已。”

        星缇纱轻轻叹着一口气,略微低下了头。

        对莉娃的愧疚使她赧然。

        “你是会恨这样的贵族的吧。”

        星缇纱抬起头,疲倦的眼睛里带着那让温斯基莫名心安的神色。温斯基对着那样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忘记了别开自己的眼睛。

        帝姬所说的话戳在他已经疲倦的饱受折磨的心上,那火辣辣的痛楚温斯基无法回避。他感受过殿下的仁慈,那些不知为何用命令的语气包裹的关心,根本不是一个主子会给予奴隶的程度。这一切的反差都让温斯基迷茫让他无所适从,可在这如坐针毡中,帝姬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将他纠结一团的内心挑开了一部分。

        可那通顺之后理所应当通向的结论,是他无法理解的。

        ——真的是无法理解吗?

        巨浪滔天狂风骤雨之中早已成了废墟的内心,现在确实已经无法思路清晰地思考什么。

        可是眼泪还在不断流淌下去,温斯基咬着牙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闪回的是母亲临死前那张灰白的脸,还有被反捆双手带走的姐姐。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想这样问一句的吧,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姐姐,为什么已经送走了姐姐还要夺走他妈妈的命……

        他明明吃很少的东西能干很多活,他明明从来都很听话……为什么,为什么……

        “很抱歉……这段时间我的反复无常,肯定让你感到无所适——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因为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向更多和你一样受苦的被压迫着被敲骨吸髓的人说明这……”

        呼的风声,吹灭烛光。

        黑暗斩断了温斯基无助目光里星缇纱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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