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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七章


六月半,  未时一刻。

        中原不比边疆寒凉,入夏也不过是一个夜晚的事。昨夜批复公文尚有凉风,今日晨起才发现,  天气是真的热了起来。

        秦楚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

        书房的几座冰盆还兀自散发着寒意,  她手脚是凉的,  心里却压着怒火,扶着茶盏的手还微微发着颤。

        “主公,人已经跪晕了,  ”马超站在她跟前,语气平淡,  “要抬下去吗?”

        她冷笑一声:“别动他。晒死了最好。”

        马超诺了一声,  也不知有没有把她口中的“晒死”当真,眼也不眨,  转身便出了书房。

        眼见着侍卫走远,  端坐一旁的伏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秦楚。

        她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情况。

        自长姊升迁以后,伏寿便常常来将军府做客。秦楚虽然忙碌,对她却很有耐心,常常让人带着她玩耍。

        因为年龄小、又受秦楚影响而不拘小节,她和府中几位女将很快打成了一片,连带着在外也交了些平民的朋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在府外和朋友交谈时,  忽然遇到了阿湘与将军府一名武官出门。

        这本也是常事,不想她那平民友人似乎和那个男性武官有旧,  居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  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她那朋友出身不高,  是在女市讨生活的平民,与伏家小姐相识也只是偶然。

        阿湘路过时顺便问了几句,得知她的职业后脸色骤变,也不多说,当即拉着那徐姓武官回了将军府,伏寿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

        蝉娘则很快被人护送回了家。

        “阿姊……”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秦楚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是阿寿的问题吗?是蝉娘的问题吗?”

        蝉娘就是她那女市出身的朋友。

        她一连问了两次,大概是真的很紧张了。秦楚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尚算温和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脑袋: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会是她的问题。阿寿,你要替我谢谢她。”

        秦楚说着,微微顿了顿,又看向了伏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蝉娘,蝉娘若不想在——”她暗暗深呼吸了一回,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不想在女市里生活,务必转达给我。现在将军府正缺人手,需要更多的婢女帮忙。”

        “女市”,汉代的妓院。

        秦楚吐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得舌根都在发麻。她捧着陶杯的手几乎要没了知觉,初伏天里凉得吓人,愤怒与无奈在她心中盘桓交织,简直混成了一团黑雾。她很严肃地看着伏寿:

        “阿寿,务必记下。”

        伏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姊。”

        秦汉时期,倡家的地位虽然不高,但还不至于像宋元明清时期那样卑贱。

        在九岁的伏寿眼中,蝉娘不过是一个女闾中倚仗身体谋生的普通女性罢了,她虽隐约能感受到长姊的愤怒与无奈,却抓不住具体原因。

        “……好了,你也该回家了。”秦楚对上她懵懂的眼,叹了一声,抬手把李谨招了进来,又推了把伏寿的肩,“先让阿谨送你回府吧。”

        她说完,也没有再管二人,径自拉门出了庭院。

        庭院日头正盛。

        院子里的槐树才栽不久,还没长到能够遮阳的高度,秦楚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那名与蝉娘有旧的武官,现在果然还跪在地上。

        一旁看顾的阿湘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汇报:“主公,徐英的事情已查到了。”

        “说。”

        “与他同去女闾的共两人,一是尚书丞雷泰,还有一个……是伏均。”

        她报上第二个名字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偷偷觑了眼秦楚。

        伏均就是秦楚的三兄。

        他是秦楚正儿八经的庶出兄长,伏府侧室养出的孩子,能力不比另外几个庶子,没能举得上孝廉,只能借着家世与京中权贵结交,勉强谋了些小差。

        之前雒阳动荡了一阵,京中大小职位或多或少都被清洗了一番,伏均如今赋闲在家。此人曾经是来将军府打秋风的头号人物,最开始也好几次造访过秦楚,斗胆旁敲侧击了几回,求她帮衬着找些职位,秦楚没有在意。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反倒有他的份了。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败事有余。他们怯懦无能不顶用,从未做过大恶,所做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宵禁犯夜,甚至偶尔发发善心,会施舍一些多余的财粮给街边乞儿,看着并不像是恶人。

        可他们往往受外界蛊惑,习惯行些“天知地知”的小恶,总是在私利与公义剑摇摆徘徊,却不知犯过的小事堆积起来亦是大山,中上阶层捻下的一粒沙本就足够压垮底层平民了。

        ——逛女市是犯罪吗?

        对于东汉贵族来说,当然不是。

        春秋时期就有管仲开设国有女闾,将赚取的钱财收作国用。对汉朝的贵族男性来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消费、与同僚加深轻易,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对于秦楚而言,这就是罪不可赦。

        她让徐英一直跪到了深夜,可怒火还是没有消散,身边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会议里。

        几个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听她缓声警告:

        “军规禁律,狎昵妇女者当斩。我不管什么女市不女市、合法不合法——诸位记好了,无论是谁,只要手下再犯,我连你们一起惩戒!”

        没人敢说话。

        秦楚微微闭眼。

        她手下那么多西凉女军,出身大多凄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参军。

        她带着这些将士征战多年,看着她们从怯弱道勇武,再到后来的屡战屡胜。其他官员为此开设的庆功宴尚且不敢邀请女性伶人,如今她再登高位,自己手下的武官却敢堂皇出入女市——这是对她、对其她女将的羞辱。

        秦楚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从微寒走到如今,几乎是是一路被打压过来的。

        她幼时婚事被视为筹码,头回出征被士兵轻视、上了战场为敌军耻笑,一身战功归京时,还被皇帝以“皇子妃”的目光打量——她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她建立西凉娘子军,也是憋着一股气,想消除那些可笑的偏见、踏平那些可鄙的不公啊。

        因此,女市是她一直不愿意靠近的禁区。

        对于她而言,以金钱权势作为倚仗而出入妓院,根本就是对女子的剥削。

        倘若为某个群体开辟出一条“倚靠肉/体谋生”的道路,就会有更多人闻到血腥味蜂拥而上——你虚弱不能做活?去女市吧。家中供养不起女孩?去女市吧。

        雒阳那么多贵人,你只要生了张过得去的脸,凭借肉/体乞求他们施舍钱财,就可以轻松地养活自己啊!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女市根本就是封建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糟粕,它们吸食着一个王朝所有女人的血肉,供养的却是这时代里任何一个男人。

        “……徐英明日问斩,”秦楚深吸一口气,冷冷继续,“余下那两人,我会派人细查。”

        “……”

        庞德马超沉默不语,张辽闭嘴喝水。

        武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说不上话、也不适合说话的。

        至于荀彧,他素来克己自持,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徐英不过中层武将,却能与雷泰伏均搭上关系,实在蹊跷。”众人沉默良久,还在等秦楚发话,却听得郭嘉开了口。他跟在秦楚身后最早,为人机变敏锐,很得秦楚信重,因而也习惯议事时直言,“主公何不留他几日,问清了关系再斩呢?”

        “不可。”秦楚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这里是将军府,军纪是最重要的,不可为一时便捷而影响了军中律法。

        “徐英晚一天问斩,人便轻视军律一天——人际脉络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军纪的威严一但倒塌便难移重铸了。”

        秦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正是因为其他军队不禁女闾,这条法令才会在我这里被忽视。既然如此,我就更需要抓紧相关惩处,决不能开这道口。”

        郭嘉闻言点了点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为谋士的局限性。他重效益而轻法度,在战场上能够出奇制胜,于内政上却未必适用。

        军师祭酒真诚道:“是嘉想岔了。”

        秦楚摆手。

        郭嘉身为男性,是女市一行的直接受益者,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与秦楚天然相对,考虑的角度也有所不同,因此最初无法理解她的过度反应。

        不过秦楚也不太在乎。她走上这条道路,从来不是靠他人理解的。

        她随手翻了几卷公文,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开口:

        “奉孝七日前,也曾去过一回女市吧?”

        “?!”

        郭嘉摇着扇子的手一抖,脸色霎时大变,干脆利落地羽扇一放,即刻对她低头行礼,飞快解释:

        “嘉只是受陈行石邀请,往酒楼议事而已。酒前虽有艺伶弹琴奏乐,可嘉等并未请过倡家!”

        “我知道。”秦楚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他,“你若真的请了,徐英便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人了。”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众人的目光于是又投到了郭嘉脸上。

        郭嘉自知理亏,立刻从塌上起身,郑重其事地对她深深一揖,行了个极标准的士人大礼,正想开口保证不犯,却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紧接着,秦妙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道木门显得失真:

        “主公,雷泰死了!”

        郭嘉一口气卡在喉里,听到这消息骤然一惊,顿时忘了什么承诺什么担保,即刻转身望过去。

        秦楚也怔了,扶着青瓷杯的手指微微曲起,茶面上漾起轻一点涟漪,她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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