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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直到夜色昏沉,  敌我将士已看不清手中刀刃时,双方才鸣金收兵。

        这一仗顺利得令人意外,多赖袁术不自量力率兵上阵,被吕布孙策等人杀得丢盔弃甲东奔西窜,  逃也似的奔回郊野大营,  吓得其余几队的士兵不敢妄动。

        所谓“兵熊熊一个,  将熊熊一窝”,  显然袁术麾下这十万大军并不比豫州兵中用多少。且不提被当做战俘带回阳翟的纪灵,单说袁术自己,手下那支精锐就已被打得人仰马翻。袁军仓皇逃回营寨,  命虽保住了,  士气却一跌再跌,远比不过迎来援兵的金城军。

        阳翟城因而度过了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袁军营地里点起了零星的灯火,  大约是高级军官在商讨计策。秦楚远远看了一眼,并不觉得袁术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能议出什么计谋来,  于是拢了拢外袍,心情不错地走下了城楼。

        她这一仗冲得远了点,  虽然身上多了点口子,  但也狠狠压住了袁军的士气,  不算亏。

        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

        军医张和袖着手站在下面,  一听声音,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眼她,垮着脸挤出一句:

        “能回去了吗?”

        秦楚默默地把披在身后的外袍穿好。

        被军医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  她也不敢拿主公的乔,  只好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试图通过眼神传递自己的真诚,  恳切道:

        “回去吧——大医,我错了。”

        张和哼了一声,跟上她,就着月色往治所慢慢走。

        “主公哪有什么错。”张医师不冷不热道,“大敌当前,自是军事为先。主公愿意替手下人挡刀子,我们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不好说什么。”

        秦楚:“……”

        她不自觉摸了摸右臂上紧绑着的细布,感觉布下的皮肉还在缓缓渗出血液,不由“咦”了一声。

        张和立刻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紧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借着路旁石灯的光,细细看了两眼,表情更差了:“伤口开裂了。”

        秦楚咳了一声,老实道:“我不乱动了。”

        “一会儿回我那儿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张和放下她的手,这话说完,又是目不斜视地往治所走,显然心情很糟糕。

        秦楚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阿湘跟了我六年,在军中地位很要紧。袁军箭上淬了毒,她伤势恢复起来比我慢,若是受伤,对战局不利。”

        张和恍若未闻。

        秦楚于是又道:“东武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袁本初还在北边打着他的算盘。不是我不自珍,实在是……”

        见张和仍旧不语,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实在是战局危急,迫不得已。”

        也不知道这话触动了张和的哪根神经,军医眉头一皱,忽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主公这还叫做‘不是不自珍’吗?程湘从军这么多年,难道受不得伤吗?她若知道你替她挡箭,夜里能睡得着觉吗?”

        秦楚滞了一下,愣是没敢接她的三连问。

        张和像是有些气急了,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我是行医的,听不懂大将军口中的局势如何,可是将军,北方司州还有庞将军,雒阳也有郭军师,袁绍至今还没有动手。您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了,再不怕痛,也请您替身边人想一想,我——”

        “张医。”

        她正拔高了音调,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张和越说越气,忽然被人打断,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她怒气冲冲地一抬头,看见来人,顿时哑了火,咄咄质问卡在喉中,戛然而止了。

        荀彧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中提着一盏素色的纸灯,将周遭夜景映亮了大片。

        “……荀治中。”

        她只能冲着荀彧行了个揖礼,后退两步,闭上了嘴。

        荀彧抬袖拂了拂手中的提灯,并未转头与秦楚对话,只是客气地看着张和,慢慢道:“雒阳那边来了人,有些书信需要主公过目,没想到打扰张医了。”

        他说着,偏头看了眼秦楚。

        秦楚撇开头,若无其事地去研究道旁槐树干上的知了。

        “……好,我明白了。”

        张和对他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眼秦楚,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秦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

        张和乃张机张仲景长姊,与她相识已久,跟着她当了多年的军医,因此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避讳。这姑娘脾气不太好,前几年秦楚没救刘辩,身体尚好时就被她说过几句,如今愈合能力衰弱下去,张和便更关注起她来。

        她说的那些“保重自身”的道理虽然不错,无奈秦楚和常人不同,是个不死不痛的例外,因而并不太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这样想着,转过头对荀彧笑了下:“多谢文若替我解围。”

        荀彧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公,先回治所吧。”

        他的脸色其实不太好看,被泛寒的提灯一照,便更显得苍白,并不强烈的视线落在秦楚小臂的几道伤口上,被她敏锐地捕捉到,顿时有些不自在。

        白日里那种古怪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上来,秦楚只好整了整衣冠,欲盖弥彰地将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藏在了衣袖之下,面不改色道:“好,走吧。”

        荀彧见她如此,眼睫一颤,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借着提灯朦胧的光晕,他看见秦楚单薄的肩背显得有些僵硬,先前那道狰狞的伤口沉寂地横于脖颈上,红得有些刺目。

        大概所有的情之所钟都起始于“鬼使神差”,荀彧就这样沉静地看着她上前,不知怎地,竟没能控制住自己,轻声道:

        “异人临行前,曾和我说‘一定珍重自己’。”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与张和的诘问截然不同,带着一点近乎隐忍的愁虑。就这么一句话,却好像传达出来了千言万语。

        秦楚脚下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时间多被战事与公务占据,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其他琐事,因而也剖析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下属与友人,面对他暧昧不明的心意。

        在无数场战斗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她在这时代学会一点微弱的悲悯,心中也仍然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厌恶袁术刘辩,是因为这些人的利益与她相左;她愿意救下程湘,也未必全因为感情——她不会真正痛恨一个人,正如她无法学会真切地爱一个人。

        当年荀彧认她为主公时,曾说过“卿为梧桐,吾为禽鸟”,其实有失偏颇。秦楚心性才能异于常人,更类似凤凰本身,所到之处,自有梧桐拔地,盼她栖居。

        所以,她要怎么面对荀彧这些似是而非的试探呢?

        她微微垂下眼。

        所幸荀彧没有给她太多踌躇的时间,自己先一步意识到了不妥。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尾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慌乱,找补道:“彧明白主公自有安排,只是心中……信使还在治所,我们先回去吧。”

        秦楚借坡下驴,顺着他的话问:“文若看过那封信了吗?”

        “不曾。”荀彧很快定下心神,神色恢复了镇定,冷静道,“雒阳之信非同小可,需得主公亲自查看。”

        秦楚皱起眉:“袁公路已露颓势,奉孝这时候来信,也不知是好是坏。”

        此地距离治所已经极近,她心中惦记着荀彧口中的“雒阳来信”,走得便更加快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县衙点起的灯火。

        还未等她走近,治所门前就响起一声激动的:“主公!”

        秦楚愣了一下,疾步上前,才发现是个黑甲军士。

        他像是奔波了很久,此时还风尘仆仆地靠在一边,眼圈都有些发青,只是双眼还很亮,一见她来,连忙抱拳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低头匆忙道:“这是祭酒的密信。”

        秦楚心中陡然升起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她面色未变,只不动声色地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仍是泰然地冲那信使点点头:“先随我回书房,一会儿再给我吧。”

        那士兵于是迎着她入了治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待她拉开书房的门,才恭敬地呈上那封书信。

        秦楚接过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手指微微一僵,半晌没发出声音。

        那信使默默退了两步。

        荀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他使了个眼色,待将士走出书房,又带上了绢门,才露出一点忧色。

        秦楚一声不吭地放下第一张竹纸,又将第二张来回翻阅了几遍,最终将信放回到案上,神色晦明不定。

        片刻后,她才艰难道:“冀州韩馥并兖州刘岱,率兵牵制住司州庞德周瑜等人。”

        这话一起头,荀彧脸色就变了。

        韩馥与刘岱都是关东联军的人,他们两个既然牵制了司州,那袁绍……

        “袁绍带着杨彪,与雒阳世家里应外合,踞于雒阳城外,逼奉孝孟德交出少帝,‘放天子自由’。”

        秦楚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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