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何谓牺牲何谓神明
“当我通人事之后，”他说，“我曾不止一次在想，牺牲究竟是什么呢？它有两层含义，一为祭品，献祭给神，二为无私奉献，不求回报。”
“前者为我，后者为阿崎大人。这两者之间要用什么去连接？祭品与神明的共同点又是什么？是牺牲。是祭品对神的无私奉献以及神对苍生的无私奉献。人们祭神总会要求神给予回报，祭品久而久之，也认为自己的死亡该换来点什么，甘露雨霖或是福泽四方。”
“可我从始至终都觉得祭品为神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并不求什么，我生来就是要为神死的，这只是事实的单纯陈述而已。我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件事，为神死，仅此而已。”
“同样，阿崎大人生来为神，为苍生付出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而生来为祭品与生来为神，这两者达到了共同点，并融为了一体，祭品与神也完成倒转，没有了绝对的对立和界限。”
姒乐说到这，沉默了会，道，“祭品为神，神为苍生，可当苍生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就彻底融为一体，完成了闭环，再也脱离不了对方了。我不知道我和阿崎大人之间究竟算什么，可我们两人只能非彼此不可。”
他微微苦笑，“这是一种连接的羁绊，这种感情吸引人吗？你们都不认可吗？那怎么办呢，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极致了。”
“你为我感到不公和愤恨，那是因为你站在我的视角去看，倘若从阿崎大人的视角去看呢？他甚至没有我见过他的次数多……非要感到不公和愤恨也应该是他，可他没有……”
姒乐神情很复杂，凝视着公子霜，“有什么能真正瞒过一位神呢？他从始至终，与我一样，也在纵容你们。”
公子霜愣愣，“他也在纵容？怎么会？他也和哥哥一样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吗？”
“当然，他甚至为你们的局添上了漂亮的一笔。”姒乐笑得莫可言说，“他明明可以第一次见面就戳穿萧非鱼，他没有。公子雨的队伍在西域迷失方向，是被他一路畅通无阻地领去了不周山，成全了你们的计划。黑夜鬼境中，长廊阵法是被他提前启动，因他不愿让其他人窥视我的记忆。而此后我二人的演命，他知晓你们在拜神，便以柳银为衔接点，流畅接续了顾末衫和柳银的记忆。”
“怎样展示一位明君和一位爱神才是最好的呢？从我的记忆去看吗？不，阿崎大人足够了解我，我总是自我审慎太低，从旁人的角度才能真正展现出一位明君和一位真神——他品味极好，选中最完美的记忆与视角转换，又不会透露太多无关之事，最后为天地放幕，为你们放幕，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白尸笑得像哭，“是么，也许我做得不够好，我体会得也没有那么深，可是有一个人他做得比我更好，他将哥哥剖心的留影珠给我看了呢……他是哥哥除了我以外的第一位信徒呢，他从来没有出现在你面前，你知道你是他的什么吗？”他笑得癫狂极了，又痛苦极了，“小乐叔叔，小乐叔叔，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呢，哥哥，我算是什么？
姒乐长叹一声，将他抱进怀里，“你是我的孩子。”
“哥哥，”公子霜身体绵软无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喃喃道，“哥哥，我要送你最后一件礼物……”
姒乐没有阻止他，只是道：“你做了什么？”
公子霜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哥……哥……我好痛啊……”
姒乐蹙眉，将他打横抱起来，朝殿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忽转头，目光在内殿床榻上停了停，随后视若无睹地离开了成霜殿。
床榻之下的甬道中，巫彭冷汗一霎滑落，身体紧紧贴着甬道壁，久久未动。
等到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了，他这才按动机关，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没走门，直接翻窗逃了出去。
姒乐走出廊下，朝成霜殿殿顶看去，阿崎声仍坐在翘脊上，却不复端方姿态，右膝支起，一肘搁于其上，右手慵懒地托腮，正在微笑着注目于他。
姒乐飞身上了成霜殿殿顶，来到阿崎声身边停住。
阿崎声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聊完了？”
姒乐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衣装，红衣墨袍，黑发挽起，右耳血玉，左耳碧玺，眼尾描了淡金淡红交错的散影，衬着一张无暇面容愈发深邃惑人。
姒乐被他的笑晃了一瞬，旋即轻“嗯”了一声。
“哥哥……”白尸埋在他怀里小声呢喃，“哥哥……”
姒乐垂眸看他，“嗯。”
白尸攀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哥哥，巫咸国……将不复于人世，你可高兴？”
姒乐望向宝源山的方向，看到了迅速漫涌而来的黑水汪洋，如一只巨兽向白星城吞没而来。
阿崎声起身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飞身而起，立在空中，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轰隆——”刹那间，白星城被尽数淹没于水底，被黑水汪洋、滚滚水面掩盖，再也看不到任何城池建筑，一时间，水面上浮尸无数。
而鬼渊上空，雷神和雨神正在激烈交战。
天地异象，神与鬼同时降罚人间。
没人管巫咸国的百姓。
这片天地，有四位神，可是又谁都不是神明。
眼泪缓缓滑落，姒乐闭上眼，任由寒风扑面而来，风干泪水。
苍穹倒挂低悬，乌云盖天，层层翻滚涌动，雷光闪烁，不停劈下数道雷霆，倾盆大雨灌顶而下，与黑滔汪洋形成一色，澎湃成黑海深渊，水面上涨，漫天都是漆黑压抑，整座巫咸国沦为了一片巨大的水泽。
他们立于空中，被结界挡去雨水。
雷神和雨神似乎才发现底下的不对劲，纷纷止戈，立在鬼渊上方的水面上不动了。
姒乐三人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齐齐向他们看来。
雷神，雨神，鬼君，汉柳，有虞谣……以及一个男人。
那人披着鲛绡的金黄染翠绿的纱衣，浑身上下仅裹住胸膛与腰胯部位，健白的臂膀戴白羽钏，与修长双腿一起裸露在外。
满头黑发结髻，露出修长脖颈，脖子往下画着凤眼形的禁断咒纹，一直没入胸膛之中，仿佛一只在尽情展示自己美丽的白鹤。
正是妖墟之主——幺童。
幺童双臂环胸，抱着一把刀，刀上还在汩汩淌着血，见众人看向他，邪冷一笑，毫不客气道：“看什么看？！老子不就杀了公子吾婴，搞得好像你们杀的人比老子少样的。”
汉柳飞快瞥了一眼姒乐，就低下头去，满头金色卷发湿漉漉地贴在面上，看不清神情。
姒乐眼神黯淡地看着他。
他和阿崎声从桃源部落离开后，去了一趟昆仑山，本想找到汉柳，提醒他别上巫咸国修复天梯的当，结果没找到人，却在昆仑山脚下的树林里发现了极其狼狈、衣衫不整的巫罗。
巫罗显然遭了一场暴行，衣衫勉强裹在身上，一只手和一只脚都被人硬生生扭断了，高高肿了起来。紫金发带掉在地上，和污泥混在一处，脸上和嘴上都破了口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满是凌乱的咬痕，青紫指痕遍布，许多咬痕都见了血。
——与当年汉柳在猎艳堡所遭遇的是那么相似，可这回却是一头人形野兽造成。
巫罗正半靠在一棵树上，看到他们，勉强支起身子，将腿蜷缩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阿崎声就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实在苦涩难看极了，维持了一瞬就尽数消散，“真失败啊，我们……尊上，让您见笑了。”
他不再叫阿崎声巫谢，不知是愧于此还是刻意拉开距离，为眼下他窘迫的状况。
……
姒乐抽离思绪，目光转至鬼君身上，那人浑身罩着黑雾，看不清面貌，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
他想回给对方一个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无论是谁，他都没办法给他们交代了，所有人都面目全非。
他也想哭，但没有心的好处就在于此，他可以竭力维持平静。他能够控制住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伏在伯霖膝上痛哭的孩子了。
“哥哥，我好难过……”白尸气息虚弱，在他怀中无意识地呢喃着。
鬼君突然向姒乐而来，飘至他身边几步远处停住，虚浮于水面之上，然后转身，面向雷神和雨神，以及幺童。有虞谣同样过来，站在鬼君身后一步远处。
汉柳愣了一下，赶紧跑过来，身上金衣全湿了，变成了暗沉的颜色，再也不复金灿光亮，仿若太阳西沉时的暮色。
雷神和雨神泾渭分明地站着，雨神脸色很不好看，一副不愿再插手的模样。雷神则满脸愠怒之色，尤其是盯着姒乐和阿崎声，不甘又似乎没办法。
幺童也在看姒乐，黄绿色的眼珠子锁视着他，很不客气却又晦暗至极，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转到阿崎声身上，极为咬牙切齿的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动作，仿佛在顾虑着什么。
“句芒！你沦为神堕鬼——”雷神一句话还没说完，姒乐就毫不留情打断他，“滚！”
雷神大怒，抬手一扬，一道粗壮的雷霆就朝姒乐头顶直直劈了下来。
阿崎声视线轻飘飘一移，看向雷神，雷霆半途突兀止截，竟直接转道劈向了雷神，雷神恼怒地收回了雷霆，斥责道：“阿崎声！你如此包庇神堕鬼，毁害众生，这便是你要看护之人？你有何颜面向天宫交代？！”
没人说话，他们都看着阿崎声，以及沉默的姒乐。
“不历苦难与牺牲者……”阿崎声忽纵情狂笑，拂袖抬手，凌空向雷神一抓，不羁拽动，竟硬生生扯出了雷神的道果，“果不为真神！”
雷神倏忽喷出一大口血，委顿于水面之上，沉下，又浮起，沉下，再浮起，法力四溢流散，血丝从嘴角淌下，面白若纸，已然失了神身。
“怎么可能……”他瞪大眼，猛地抬头怒视阿崎声，“怎么可能……”
一位神竟然能轻而易举抽出另一位神的道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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