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面见旦父太姒赐字
“如何做明君，某种程度上，需要有让自己变成神的觉悟。”周公旦眺望着窗外明媚春色，如是说道。
他对面坐着一个沉默的黑衣青年，玄黑丝带束发，垂于脸侧两缕，眉目沉寂，唇色淡白，整个人的气息阴郁而寡言。
闻言，青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低眉坐在那，双手搁于膝上，是一副恭敬而聆听的姿态。
“夏后，听说这两年你一直都未曾处理政事？”周公旦面上的皱纹都透着一股淳和的和蔼之色，岁月积淀于他身，却只是赋予他慈悲和壮志心怀。
姒乐并未抬头，只静静答道：“不曾。”
周公旦话语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怪罪之色，倒更像一个长者在与后辈平常对话一般，“我听闻你不理他们，他们也越过你，至今没让你接触政事，可是如此？”
姒乐答道：“是。”
案上茶水渐滚，姒乐伸手提过陶壶，开始为周公旦点茶斟茶，一应礼毕，这才低首将茶樽奉给周公旦，敛眉道：“旦父，请。”
周公旦颔首，接过茶樽，浅抿一口，道：“不必如此拘谨，我此次来洛阳，还不知能否回归，寻你来话话家常罢了。”
姒乐抬眸看了他一眼，很短的一眼，又垂下眸去，沉默不语。
“我当年将你从火架上救回，便一直在想，你何时才能走出往日桎梏。”周公旦捕捉到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神，心中微叹，提起了两年前找到他之事，“我听你族中长老说，是你要求他们将你祭火神。”
姒乐身体微微一僵，却什么话也没说。
那时他彻底崩溃，在九嶷山歌台昏了过去，被宵明带回巫咸国，醒来后便听说天梯断了，丰沮山也塌了，谢大人的尸体没找到……他在丰沮山废墟前看了许久，又去往仓河屺峰顶上待着，最后谁也没告诉，一个人离开了巫咸国，回到夏后部落，一心赴死，最后被周公旦找到，要封他为诸侯，主掌对夏朝君主的祭祀。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在周公旦问他想要何国名时，拜了下去，混乱地喃喃道：“我不要水，我只想那山长满草木，不要荒芜，不要干涸……”
周公旦问他：“什么山？”
他仍旧是神志不清地喃喃：“仓河……屺……”
周公旦便道：“屺者，没有草木的山也。既然如此，雍丘境内多生杞柳，你便以‘杞’号国，如何？”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周公旦，然后虔诚地拜了下去：“谢谢您。”然后就因伤势昏了过去……
周公旦站起身，来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乌黑又圆的发顶，“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姒乐闻言起身，随在周公旦身后，向门外走去。
两人上了回廊，一路无话，周公旦负手走在前头，背影高大而清瞿，虽已年迈，却仍是能够撑起周朝半边天的强大身躯。
如今，武王即位第二年便崩，幼子成王即位，难堪大任，周公旦遂代为摄政，却因此招致了同胞兄弟的不满，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周公旦将对成王不利，欲图谋不轨，篡夺王位。成王年幼，难免受了误导，周公旦于是离开镐京城，来到洛阳暂避风头，正好杞国建都雍丘，离此处不远，周公旦便传了信让他来。
姒乐心里回想着如今的周朝局势，想不明白对方叫自己过来的意图，他不过一个小小诸侯国国君，一切都还未完全步上正轨，甚至未能把持朝政，实在是不能帮到周公旦什么。
“夏后，可是今年及冠？”周公旦忽然开口道，停下脚步等他，回首过来时，眉目间有温和和慈祥的笑意，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子孙终于长成一般。
姒乐一怔，两年前他十八岁，今年确实是及冠之年。
周公旦显然早已知晓，不待他答，便笑道：“等会见了母亲，让她为你取你一个字，贺你成人。”
姒乐下意识抬手弯腰：“多谢旦父。”
周公旦摆了摆手，依然走在偏头，将他带到了一处幽静明亮的院屋前。
有年过半百的侍女守在门外，见到周公旦，屈膝行礼道：“见过旦公子。”
周公旦颔首，说了来意，侍女便为他们让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两人步进屋内，侍女便轻声合上门，一点声音也无，似是怕打扰到屋里人休息。
屋内很安静，角落有大鼎燃着安神的香，萦绕在四周，让人不知不觉心神就静了下来。
姒有些不安，忍不住道：“旦父，您要让我见谁？”
周公旦摇首不语，只领着他来到内屋床榻前，层层纱幔后，隐约可见躺着一道窈窕身影。
“母亲已达天命，近年来时常昏睡，”周公旦道，“她出身于夏禹后人之国，是为有莘氏，亦为姒姓。”
周公旦与武王姬发乃是一母所出，是为太姒，太姒与西伯候姬昌伉俪情深，爱情佳话令人称赞。太姒性情淑贤，仁爱而明理，擅于处理政事，仰慕长辈之德，用来教导子女，素来为人所敬仰。
周公旦手放在姒乐肩背上，向前轻推了推，道：“去吧，让她看看你。”
姒乐有些不知所措，他站在那，迟迟没有动作，他回头寻周公旦，眼神有点显而易见的惶然，“旦父？”
周公旦微笑，上前去将纱帐撩开，固定在一处，伸手握住了太姒的一只手，那只手苍老而瘦弱，却仍可看出年轻时的风骨。
周公旦也已年迈，在母亲面前却仍像个大孩子般，轻声唤道：“母亲？”
太姒凹陷下去的眼皮动了动，慢慢地掀了开，略显混浊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周公旦身上。
周公旦道：“母亲，这是杞国新封的君主，君号东楼，与您一样是夏禹后人，名为乐，您看看他，他今年及冠，您为他取个字好不好？”
姒乐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盯着床上的人，简直如临大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前所未有，也想都不敢想，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生怕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冒犯的。
太姒目光缓缓移到了姒乐身上，姒乐木木地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像一条待被审判的鱼。
周公旦过来拉他，他被带着在床榻边跪下，好让太姒方便瞧他。
周公旦看着他的脸，摸了摸自己颔下胡须，笑道：“当初我给你做了这张脸，怎样，如今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容貌吗？”
姒乐身子颤了颤，他从火架上被救下，半张脸已经被烧毁了，可是不死药又让它复原，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自己原本的脸，那是他一生宿命的开端，他无法接受，甚至厌恶至极。周公旦听说后，便专门为他换了张脸，遮去了原本面容，这一遮便是整整两年。
可是现在，至少是现在，他也许该让太姒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他觉得他应该在她面前坦诚……也许她会是不一样的。
总有那么些人，你在他面前，是没办法隐藏的。
姒乐如此想着，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花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控制住自己狂暴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稳重地，苍白指尖颤抖着撕去了伪装的容颜。
周公旦目中流露出一抹欣慰，他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
姒乐低着头，不敢再看太姒，膝盖几乎要跪不住，指尖死死地扒在床榻边，深深地陷进了木制的雕镂凹痕里。
太姒久久地看着他，一直都没有动静。
姒乐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太姒的眼睛，那里很平静，很慈蔼，很温柔，不再清澈的眼珠完全地映出了他的脸——惨白的，锋利的，不详的……野兽般狰狞的脸孔。
心再度被绝望填充，他呆呆地看着太姒，却一点泪水也流不出来了，干涩得眼珠生疼，血丝慢慢爬上他的眼尾眉梢，他将再度被打入地狱。
“啪”太姒的手突然盖在了他的头顶，将他的头压得往下一压，姒乐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看着太姒，那人眼中缓缓浮现出一丝欣然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美丽的事物在眼前绽放，而由衷欣喜一般。
“很……好。”太姒缓缓阖目，似用尽了最后一丝精力般，“就叫……云衢。”
姒乐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周公旦看着这一幕，拍了拍他的肩，“母亲很喜欢你。”
这孩子长得如此优秀，没人会不喜欢。除了他自己。
姒乐猝然站起身，眼眶通红，二话不说就仓皇推门逃了。
……
到了晚间，周公旦又派人来传姒乐。
姒乐跟着侍女又回到了那座院屋前，周公旦正站在檐下，整个人似乎都比白日苍老了不少，周朝初定，一切都不安稳，动荡不堪，眼下又祸起兄弟，不能不说是心力俱疲。
姒乐想起这位老人的一切，心头酸涩难忍，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实在帮不到他什么。
他哪里做得好一位君王呢？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没有用，没人能逃得过宿命。
从一个小祭品一跃而成君王，这不是尊荣，而是笑话。
无非换了另一个名为国家的祭台，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他得不到的仍然得不到，他失去的已永远失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抗争些什么，也没有抗争的意义，他甚至连求死都不能。
茫茫前路，没有一条是属于他的。
姒乐低垂着头，站在周公旦身后三步远处，出声唤道：“旦父。”
夜色深沉，墙角的绿芽被风吹的伶仃摇曳，几欲摧折。
檐下灯笼火光时隐时灭，终是熄了。
“母亲已逝，你在这里，陪陪她吧。”良久，周公旦如此说道，语声悲伤而叹惋。
姒乐脸色一霎白了下去。
周公旦走了，这方天地只剩下了他一人。
天边勾月如刀低挂，姒乐向着屋门的方向，缓缓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于手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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