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史籍何寻东楼墓踪
是龙盲给狐眼传的音，说是天载城集合了人族大军已经赶赴了黑城福地，让狐眼他们即刻赶回，参与作战。
黑城福地是天载城占据的众多福地中的一块，离巫咸国最近，就在大荒原边界上。
三百年前，丰沮山塌陷成峡谷与深渊，足足牵连了周边数座山脉，方圆数千里的地界福气干涸，沦为无灵之地，便是“大荒原”。
从空中俯瞰而去，大荒原就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疤痕，深深地烙印在神州大地的腰腹上。
黑城顾名思义，是一座用黑石垒建而成的城池，在两百多面前那场战争中被天载城所占据，成为天载城面向巫咸国的前锋，易守难攻，天载城弟子日夜守城巡视，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旦开战，黑城首当其冲。
阿崎声一直没有醒，虞青铃一行人离开西域境内后，便直接通过虚门来到了黑城城外。
龙盲派了部下一条年轻蛟龙来迎他们——龙盲就是这次带领作战的将领，以往都是天载城鬼市之主命女带领。
这一回天载城没有派出鬼灵大军，而是派出了妖兽大军，和必不可少的人族大军共同作战。
他们到达城外的时候，正逢一场战争爆发。
无数蛟龙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空中，遮天蔽日，与长有两只虎爪的凶兽鬿雀战斗，盘旋冲撞，撕扯游斗。嘶吼声和尖锐的啼鸣声撕裂天穹，几乎摧毁人的耳膜。
黑风狂扫一切，灰黑的阴翳笼罩了整片天地。
大荒原上空，三面血红大阵霸占了正面与两侧可能突破的缺口，彻底隔绝了蛟龙大军的攻势。
无数黑袍邪巫盘膝浮于空中，结印发动攻击。
天载城弟子提着刀，齐齐将身上的鸾凤青云袍一抛，在空中形成一面巨大的青色凤纹防御阵法，接住了所有黑袍巫师的攻击。
人族大军穿铁披甲，如黑潮般向敌人漫涌而去，目眦欲裂地撞杀在一处，厮杀声，呐喊声，奔跑的震动声，整片大荒原都隐隐颤抖了起来。
各色兵戈铿鸣混杂一处，乌烟瘴气，血腥味蔓延不休，有滚滚黑烟直上，与阴沉的天空一起盖在头顶，令人窒息烦闷。
他们就坐在蛟龙背上，目睹了整个战局的发生。
狐眼看得愤恨不已，恨不得要立即跳下去大战一场。狐毛紧紧攀住虞青铃，生怕被波及到半分，吓得小脸都白了。
卫桐仍是那副恹懒之态，底下的血腥场面压根不能触动他什么恻隐之心。
虞青铃怀抱着阿崎声，微垂着眼皮，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他不知道阿崎声忽然睁开了眼，看着空中和地上的态势，目光静中透着不可言说的淡漠——某种早就豁免一切的任性与无端。
他被虞青铃抱在怀里，被严严实实地裹在风氅里，只露出半张脸，肩背贴着虞青铃的胸膛和腰腹，是一种被全然保护与沉默守候的姿态——这人简直在把他当一个孩子照看。
他抬手，握住虞青铃下颔，以一种强势而不容置疑的平稳兜住，虞青铃垂眸看他，微微偏头，脸颊碰了碰他的发顶，是有些无意识的依恋之举。
阿崎声手放了下来，搁在银白毛织的风氅面上，五指修长而近乎透明，美丽而优雅。
虞青铃低声唤他：“阿崎大人。”
阿崎声轻声应他：“嗯。”
“我们在黑城，天载城和巫咸国开战了。”
“嗯。”
“啧……”卫桐骂了句，“真是瞎了老子的狗眼，这人居然还活着，怎么不去死呢？”
“顾末衫？”狐眼也惊道，“这人还活着？”
虞青铃闻声看去，就见巫咸国阵营中，有一人正浮立在半空中，一身白袍红甲，右手握一杆银白□□，遥遥地观望着底下战势，并没有上阵杀敌。
巫咸国闻名远扬的大将军，顾末衫。
曾参与了当年那场战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几乎战无不胜，败绩少得可怜。
可以说，后来巫咸国大大小小的战争就没有他不插足的，称得上是一个嗜战狂人。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顾末衫都出来了，我也要参加战斗！”狐眼急切地一拍身下蛟龙，催促它赶紧回黑城。
蛟龙得令，立即飞离战场，往远处高耸如巨兽的黑城而去。
他们掠过枕兵待戈，气氛肃重的外城，一路进了内城。
城内平民脸色都很沉凝，不苟言笑，虽照例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但看上去下一瞬就能拿起武器上阵杀敌一般。
来到龙盲住的妖兽部大本营，蛟龙没有请示，直接飞了进去，在一座堂屋前将他们放下，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很快，从大敞的堂屋里就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一身黑金皮袍、胸膛健硕的龙盲，见到他们，上前来行礼：“云大人，虞公子。”
又转向一旁的狐眼和狐毛，“你们两个去外城军营。”
最后对上卫桐，眼睛微眯，似乎也认出了他是那个留影珠里的人，谨慎道：“这位公子？”
虞青铃抱着又沉睡过去的阿崎声朝堂屋里走去，替卫桐答了：“他叫卫桐，不用管他，进来说。”
一行人进了屋，在四方重漆案前坐下。侍候在一旁的侍童赶紧给他们斟茶倒水，之后又全部退了出去。
“虞公子，努离城外一别，可无恙否？”龙盲道。
虞青铃淡淡道：“事出有因，抱歉。”
说的便是将他们抛在努离城外的那件事了。
龙盲摆手道：“虞公子不必介怀，龙某并不在意，这回有些事情想和虞公子说说。”
虞青铃便道：“为何向巫咸国开战？”
龙盲隐有怒意道：“巫咸国歹人刺杀我们二城主，害二城主重伤昏迷，至今都未曾醒过来，二城主本就有陈年旧疾在身，素来身体孱弱，再遭此一事，怕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天载城有两位城主，一向在外主事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大城主姬阑，而一直隐居幕后抱病不出的则是二城主斑之青。
他话没说完，虞青铃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如何确定是巫咸国派人刺杀？”
“刺杀发生那日，我和蛇兰还在努离城，正逢虞渊鬼君向巫咸国大公子吾婴发难，天边飘来青鸾魂影，正是二城主的魂。”龙盲道。
“我们二城主，原形正是一只青鸾鸟。是世间仅剩不多的几只神兽之一。”他神色格外郑重，“后来龙某返回天载城，姬宁和我们说了在巫罗地宫中发生的事。他本已留下信给我们，是我们没能及时体会他的用心，回去太迟了。”
虞青铃眉目微敛：“原来如此。”
帮助周穆王成神的关键，一为青鸟亡归，二为昆仑玉引，原以为比昆仑玉引更遥远的事居然这么快就被人付出了行动。
背后那人似乎格外清楚天载城二城主的身份，刺杀的时机把握也十分巧妙，很难不说那人是否在巫罗地宫时就设计好了一切——先是造出第二条地宫入口，将所有人引进地宫，见到周穆王的留影，然后又在大家尽数聚在西域时，另起一棋，直接跑到与西域相隔不下万里的东境天载城刺杀二城主斑之青——很有可能是世间最后的一只青鸟。
环环相扣，甚至对斑之青的谋杀计划还要出现在巫罗地宫之前，这一回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倒像是从他身上脱离了出去，不再针对他一人似的。
难道对方的目的也是想修复天梯？或是为了成神？因此寻昆仑玉，杀青鸾，破仙界屏障？
对方与周穆王又是否有渊源，这一切是否是在帮助周穆王？
“我等都在西域之时，巫咸国曾传信给二城主，邀请二城主赴巫咸国一叙，二城主才一出城，就立即遭遇了刺杀。”龙盲握紧拳头，“天载城与巫咸国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缘何巫咸国竟能请得动斑之青出城？这之中难道有什么隐情？”虞青铃思忖一瞬，问他。
龙盲摇头道：“龙某不知。”
“一看就是陷阱，你们二城主莫不是缺心眼？”卫桐撩起眼皮，嘲笑了句。
龙盲皱眉，“还请卫公子口下留情，事情真相还没查明之前，不要随意置喙评断。”
卫桐嘁笑一声，眼皮子耷拉了下去。
“不知虞公子此次来黑城是为了……？”龙盲问道。
“本欲拜访天载城，途径此地。”虞青铃回道。
龙盲颔首：“既然如此，虞公子若想查清幕后之人身份，龙某这里正好有点线索。”
说完，他大掌一摊，手里黑光闪过，便凭空出现了一本书卷，封皮上攥有五个字《灵山十巫志》。
虞青铃顿了一下，伸手接过，随意翻了翻，发现是一本记载昔年灵山十巫生平的史籍，一共有十篇，分别记录十位灵山巫师。
虞青铃道：“是什么？”
龙盲伸手，将史籍翻到某一页，示意他看，“这里有一段话，和巫罗地宫中周穆王所说的话有关，也许可以联系起来。”
虞青铃目光落去，这一看，蓦然一顿。
那段话赫然是：“……姒乐者，仓河屺之信徒，哭于九嶷山。商朝殁，武王封周，是为杞国东楼，重掌夏朝祭祀。”
他很久都没说话。
“当年九嶷山祭舜大典上仓河屺大人陨落，有一个场面也许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被人记了下来。说是有一个少年在众人都在争抢尸体拥塞时，在台上因为仓河屺大人的死而哭得昏死过去，很多信徒都看到了那一幕。后来有人回去查那人的身份，得知那人是仓河屺大人的大信徒，故而将他记在了仓河屺大人的生平上。”龙盲道。
“……”虞青铃将史籍翻到前页处，发现这段话被记载在《十巫之主巫谢篇》中，他指尖摁在扉页上，久久未动。
“不过事情非常奇怪，这位杞东楼公在杞国的史籍中找不到踪迹，除了知道他的名姓和生卒年之外，其他的一切生平和政事记录都没有，就像在史籍中消失了一样。”龙盲沉吟道，“可这不过才三百年，说是史官遗漏记载也说不过去。”
虞青铃仍是静而不语。
卫桐眼珠子移了移，恹恹地瞥向一边。
“最后只找到了这一点，还是在巫咸国的史籍中发现的。”龙盲道，“周穆王在巫罗地宫中提到的姒乐其人很有可能就是杞东楼公。天载城已经派了小队去找他的陵墓，却遭遇了不少其他势力同样派去寻找东楼墓的队伍……虽然至今仍一无所获，没人知道那位杞东楼公葬在何处。”
终于，虞青铃开口了：“找他做什么……认为他身上有不死药么？”
“很难说。”龙盲道，“若杞东楼公只是一个史籍中记载的寻常国君也就算了，可偏偏没人能找到关于他的记载以及墓葬何处，反倒让一些人生出了怀疑，认为这其中有古怪和异常之处。也许是有人为了掩饰什么，特地抹去了杞东楼公的记载和生平，或许就是为了掩饰不死药的踪迹。”
“什么不死药？”卫桐不耐烦地，“怎么，还想将人的尸体挖出来分了吃了，就能长生不老？”
虞青铃似笑非笑，“那对杞东楼公来说还真是荣幸。”
“主要是按周穆王所说，也许那人认识其他灵山九巫。”龙盲沉思道，“毕竟失踪的灵山九巫还有几位仍杳无音讯，也就意味着还有几种灵山传承流落在外，没人知晓。”
“灵山传承？”虞青铃道，“你们当真在乎灵山传承？我看未必。”
“这……”龙盲哑了声，“事情有轻重缓急，能得到其他灵巫传承自然是好的，可我们两位城主都已是半步神阶，天载城传承术法也并不弱，最需要的还是修复天梯。龙某以为，对于四大势力来说，天梯修复一事更迫在眉睫，也不止是天载城在寻找修复之物的下落。”
“下一个是什么？”虞青铃淡声道，“万象蝶在天载城手中，昆仑玉在虞渊手中，四大势力都在寻找，你又如何能保证最后所有修复之物都在天载城手里？”
龙盲似有所感，“虞公子此话何意？”
虞青铃语声不变：“照这样下去，四大势力之间必会有一场合作，你们二城主这回之所以应邀前往巫咸国而遭遇刺杀，保不准是有人利用了你们的迫切之心，刻意将他引出。”
天梯修复之物众多，最后会被各大势力瓜分，而他们的最终目的又相同，那必然会在最后那一刻迎来合作，集齐修复之物，共同重塑天梯，此后各凭本事飞升成神，之间诸多恩怨仇恨，再论不迟。
能够让斑之青出城赴约的，一定是他极为重视、又能够吸引他的东西，让他认为有必要去一趟巫咸国——甚至巫咸国已经得到了某一样修复之物也不是不可能。
“虞公子所说有理，龙某这就传信给姬宁，问问大城主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龙盲若有所思道，“……若二城主当真是因此而遭遇刺杀，天载城也许确实是操之过急，被人钻了空子了。”
卫桐一直没吭声，气息消沉地坐在一边，腰上的剔骨刀支楞在地面上，衬着那张鼻青脸肿的容貌，显出几分邋遢的可笑来。
龙盲皱眉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气息感到十分不适，像是两头野兽在相互排斥。
卫桐忽转向虞青铃，“这么说，你也想修复天梯？”
虞青铃看着他，平静道：“何以见得？”
黄绿色眼珠子涌上血色，卫桐猝然冷笑一声：“神是么？以后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虞青铃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虞公子，你要留在黑城么？龙某这就着人去给你安排住所。”龙盲也没理会卫桐，问道。
虞青铃却转了话头：“我来时，看到了城外战局。”
龙盲顿了一下，“虞公子有何见地？”
虞青铃没多说，只道：“你们有把握赢么？”
“有顾末衫那小子在，他们赢不了。”卫桐嗤笑道。
龙盲神色凝重，没说话。
“没有太多战火是必须发动的。”虞青铃抱着阿崎声起身，淡淡道，“若是为了一己私心，不若先想想是否早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若当真是按照旁人给你的路在走，”他说，“寒冬腊月，大军多有不易……趁早散了吧。”
龙盲愣在原地，“……”
虚门裂开，虞青铃抱着阿崎声走了进去，阿崎声埋首在他怀中，毛裘里露出小半张无暇侧脸。
卫桐见状爬起身，也晃了进去。
虞青铃垂眸看阿崎声，虚门合上，三人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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