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少年赠羽红果成串
是夜，万籁俱寂。
姒乐忽有所感，松开阿崎声的手，朝门边走去。
打开门，外面一片寂静深夜。地上积雪倒映着天边月色，空无一人，只有一长串脚印延伸向远处的雾凇林中。
姒乐顺着脚印，沉默地往林中深处而去，每一步都留下脚印，与地上已有的并成双重命线。
四周冰凇四处积挂，天地间安静极了，只有踩在积雪上些微的沙沙声响。
没多久，他脚步停住，静静地望着那个立在冰枝雪挂下、眼神剔透孤傲如一捧寒冰的少年。
少年穿着白毛领上衫和下裤，穿着靴子，外面披着自己做的雪鸟羽衣，黑发束成马尾，垂披在身后，与挺拔身躯一起站成不屈的灵魂。
他一直在观察着姒乐，姒乐也看着他。
两人都没说话，与他们当年初见之景大相径庭。
终于，姒乐道：“是你让祝冬羽传信给我？”
少年没出声，只是凝望着他，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情绪芜杂至极，无法言说。
然后，那些复杂就尽数烟消云散，化为了一种真心的慰然与欣赏。
少年声音很干净，像雪花落下：“你现在……变得，很厉害了。”
姒乐沉默地看着他，视线落于身前一处雪色，道：“还没谢谢你。”
“不用谢。”少年道。
姒乐目光又落至他身上，“你可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少年点头，“我是他的，肉身容器。”
姒乐道：“如何知晓的？”
少年道：“他们想将我杀死，取肉身，首领不同意，巫咸国说要建国，用天音谋利，表示诚意，首领答应了。”
少年停顿了下，他说话似是要把每个音节发声清楚，带着一种玉片击石的节奏感，“然而，他们已动了杀心，癝巴部落不听话，那就全灭了好了，反正我是逃不过的，公子藏……保我，用幸存族人威胁，我……答应了。”
姒乐不语。
“我入宫后，不听话，送我去教化峰，他跟我说，他手下那日在山下抓到了一个女人，会放火，所以将她淹死了。”少年眉目罩上寒霜，寸寸冻人入骨，“然后我就……对不起。”
就彻底放弃了。
姒乐明了他的话外之意，笑得有些不尽如人意，“谁又能够一直永葆天真呢？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现在，很好。”少年说，“我想确认，我当年保护的孩子，我只是，想看一眼。对不起。”
姒乐笑容散去，轻声说：“放心，我已替你报仇了。”
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那里坠了一枚羽毛玉坠，他手指摸过，再放下来时，手中便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羽衣大氅。不知耗费了多少羽毛才能制成。
“我知道，你，爱惜动物。”少年捧着向他伸去，“送给你。”
姒乐倏地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脸上没有泪水，眼圈却红了，他走上前，抬手接过羽衣大氅，低声道：“多谢挂念，我很好。以后只为自己做……好吗？”
少年眉眼自然弯合起来，笑意纯然又乖巧：“好。”
姒乐一手托着大氅，一手腾出，摸了摸少年的头，又拂去少年肩上的一点雪沫，“回吧，别让他担心。”
少年近距离看了他好一会儿，姒乐忽然想到，这人是见过他真实容貌的。在他十二岁那年。
少年无声走了，不似来时留下脚印，他轻飘飘得简直像个雪中精灵。
姒乐在原地站了许久，将羽衣大氅收入银环中，指尖落在身前雾凇的枝上，凉意沁人，让他神思清醒。
有人从身后环抱住他腰腹，清冷而蛊惑的熟悉香味覆盖而来，姒乐僵硬的身子立时放松下来。
姒乐低声唤道：“阿崎大人。”
阿崎声没说话，只是将他抱着，微微偏头，鼻尖蹭了蹭他的侧颈，不动了。
大片黑发散落覆在姒乐半边肩膀上，如缎子般十分美丽。姒乐抚了抚他的发，转过身，也将阿崎声环腰抱住，侧头吻了吻阿崎声未悬耳饰的耳垂。
这才发现阿崎声只穿了一件简单纹饰的单薄白衣，肩上自腰间随意缠着墨色云纱，而且还赤着足，温热体温源源不断传过来……姒乐有点忍不住想将他抱起来，赶紧送回石屋。
阿崎声在他耳畔轻笑，音色尤其惑人，“莫担心，我诞生之地在白民国雪山，不惧冷。”
姒乐闻言，轻“嗯”了一声，抱紧了他。
他们安静地相拥了会儿，姒乐心中却在想着一件事，低声问他：“您为何醒了？”
似乎每回自己心绪波动厉害时，阿崎声都会察觉，然后及时醒来陪在自己身边。
阿崎声却没回答他，倚着他的肩膀，胸口慢慢起伏着，呼吸渐缓，似乎又要沉睡过去。
他们回到石屋，屋中一片薄薄的昏暗，炉中火炭犹暖，墙上油灯却暗淡，四周蒙上一层朦胧的夜色轻纱。
阿崎声将他抱上床，接着自己也上来，将他搂在怀里，略低而淡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睡吧。”
姒乐看着他陷在夜色中的半张脸，以及微阖的眸，思绪如流水般起落绵延，一直远去，远去，没有尽头……
巫抵会没传信给他么？姒乐如此想着，微垂眼皮，说：“阿崎大人，您想回氐羌部落么？”
阿崎声有一会儿毫无动静，随后睁开眼视他，眸光淡泊如秋水，又漆黑如深沉夜幕，无星无辰。
他比柳银平静太多了。经年岁月流淌于他眸中，他浑然不介意会打破什么规则。
姒乐想，他眼下在忍受痛苦，怎样收尾不行呢？立即传音让巫抵带着东西过来不是更可么，全看他会不会这样做而已。
灵山十巫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悠悠岁月众多过客中的一个么？姒乐甚至不会怀疑他会任性恣意到直接毁约，这是他疯狂无端的一面，只是在他面前表露得很少，一如自己。
音乐能够传达的情绪不知凡己，因此而诞生的乐神会缺少任何一面么？不，不会的，所有的人都是他，他会是所有人情感的归处。
他不认为自己都收到了巫抵的传音，而阿崎声作为约定收尾的人会不知晓，可是阿崎声一直未提，黑夜鬼境之后，仿佛所有事情都被中断。他也知道，若他就这样逃避下去，不管什么局都无法将他框住，只要他置之不理，不看，不听，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可是……
姒乐眉峰微蹙，头抵在阿崎声肩上，不说话了。
他感觉到阿崎声牵起他一手，两人掌心相合片刻，阿崎声轻声说：“他尚未召唤我，仍有留恋之意，不急。”
姒乐分开一点，去看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句淡金色的古老纹语光芒渐隐，最终没入皮肉之下。
姒乐问：“是什么？”
阿崎声说：“可召来乘黄神兽。”
“我知道了。”姒乐默了会，也轻声说，“您睡吧，若需要，我会带您过去。”
阿崎声看着他，唇瓣轻触了触他的额心，旋即将他圈在怀中，闭上眼。
姒乐缓缓抚摸着他的脊背，那里每一寸线条都得天地偏爱，每一寸血肉都是神明化身，一切的一切……让他爱得不得了。
姒乐垂下眼皮，然后他笑了笑，又慢慢落下，最后微抿唇，压下眼底湿意，低头蹭了蹭阿崎声沉睡的脸颊。
阿崎声有一瞬间似乎要醒了，姒乐抬手放在他后心，输入生机法力，为他安稳魂魄，阿崎声眉目微陷，身子微蜷了起来，偏头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柳银的身影。
他突然好想知道当年的小乐灵又是何种模样，定也是极为惹人喜爱与怜惜的。
然而这一刻的他再次想起仪狄所说的话：“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杀死他的吗？……”
姒乐隐忍住思绪蔓延，他不能再去想了，他得让阿崎声睡得安稳才行。
他吻了吻阿崎声的黑发，与他相抵着努力睡去。
……
次日清晨，姒乐起身下床，查探了会儿阿崎声的状况，没什么问题，这才打开门出去。
隔壁石屋的门是开着的，姒乐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眺向远处渺白旷远的天穹，以及雪山之巅的积雪。
祝冬羽拎着个篮子走了过来，看到他，停住脚步，“醒了？”
姒乐目光落在他身上，点了个头。
祝冬羽向他示意了下手中篮子，“我要去雪谷摘雪果，你要去吗？”
姒乐缓缓笑起来，“夏烨喜欢吃？”
祝冬羽无奈笑道：“是啊，他几乎只吃这个。”
就这样还能长大，也是厉害。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姒乐走上前，祝冬羽便回了屋子，又拿了个篮子出来，递给他。姒乐抬手接过，掂了掂，挎在臂弯里。
祝冬羽忍不住道：“你这架势跟掂刀似的，以前夏烨那把水晶刀……”
话语突然停了，祝冬羽消了声，转了话题：“走吧，雪谷离镜湖不远，那里风景很不错，你会喜欢的。”
姒乐也没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和他并肩往雪谷而去。
“这么摘，雪果还够么？”姒乐道。
祝冬羽道：“够，那里一大片雪果树，长得很好，不知为何，一摘下，没多久就又能长出来。”
姒乐道：“是么，也许适宜它生长。”
祝冬羽道：“嗯，夏烨也说那处灵力浓郁，世间这种地方已不多见了。”
两人穿过石屋外的雾凇林，进入镜湖，又转道往镜湖边的雪谷岬而去。
那里绵延盛放着莽莽榛榛的雪果树，通体冰霜雪冻，淞枝上却挂着一串又一串红彤彤的浑圆果实，一眼望去，如红梅攒聚，与漫天雪色相衬，景状分外鲜明夺目。
姒乐看了眼，道：“像糖葫芦。”
祝冬羽点头道：“小孩子都喜欢这个。”
姒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梁利没有给你买过么？”
祝冬羽愣住，似想起什么往事，脸上有点迷惘，“没，她就喜欢吃红豆馅饼，也总给我吃。”
他垂下眉目，“不过，秉夏刚到巫咸国的时候，给我买过一次。”
两人安静地站了会儿，都没说话。祝冬羽提着篮子向雪果林中走去，“也许今日我们可以自己做几串。”
姒乐也迈步走了进去，“我来削木签，夏烨能吃多少？”
祝冬羽一边摘雪果，一边道：“不多，两串吧。”
姒乐又道：“你呢？”
祝冬羽顿了顿，道：“一串吧。”
姒乐笑了笑，道：“我一串，那我做六根木签。”
他没有说多的两根留给谁，但祝冬羽也没问，点了点头，“行。”就继续摘果子。
姒乐也伸手摘了两个果子，在手里盘了盘，一股沁人的甜香传来，放进了篮子里。
很快，他们各摘了小半篮，只算今日的，便按原路打道回府。
经过镜湖时，他们看到夏烨站在镜湖中央，身前有一只冰雕，夏烨指尖淌着白色的灵力流，正在硺刻着那座冰雕的细节。
两人立住不动，站在那安静地看。
不知过了多久，那座冰雕渐渐地显露出了形容——那是梁利的样子。
两人都没出声，祝冬羽转过身，继续往石屋而去。
此后的路途中，祝冬羽眉目有些沉寂，一直没说话。
姒乐道：“你担心他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
祝冬羽转头看他，有些苦涩地笑，“那些回忆未免太……”
他本来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
“他已得到新生。”姒乐却道，“否则他只是夏烨。”
祝冬羽僵了会，慢慢点头，有些黯然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执着于过去了。”
姒乐凝着他头上的白发，缓缓道：“修炼上若有瓶颈，可来找我，且多陪陪他几年。”
祝冬羽惊讶了一瞬，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沉郁眉目渐渐松开，“多谢。我知道了。”
这个话题止于此，两人回到石屋，搬了两个小方凳，并一张小方桌，将篮子放在桌上，就坐在门外开始做起“雪果葫芦”来。
姒乐也没折树枝，手上嫩绿光芒闪烁，一根绿枝便徐徐绽出幽光，分裂成六根，一头尖一头钝，就是六根木签了。
祝冬羽看着，为这举手间枯木逢生的本事所震撼，“为何是‘爱’神？”
姒乐不太在意地说：“以‘爱’证道。”
祝冬羽皱眉，显然不大理解，但摇了摇头，也没多问什么。
他们将雪果洗干净，用木签穿成六串，正好夏烨回来了，便让他用术法将雪果冻住。
夏烨听话地照做了，拿着属于自己的两串吃了起来。
祝冬羽忽然道：“不对，应该是用糖霜，用冰冻住了还怎么吃？”
夏烨已经捂着嘴，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后来祝冬羽找雪山部落一个族人的妻子换了点糖块来，在小锅里熬化，仔仔细细地均匀裹在雪果串表面上。糖水重新凝固，这才算是成了。
天色已经擦黑，三人围坐在火炉边的小方案边，因为太甜，就着茶，将这雪果串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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