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心人一

江南正是好时节，初夏才至，天还不算热得厉害。清晨时分，有挑担叫卖的卖花女，一路沿街叫卖。她们天还未亮已然起来了，剪下最盛的花枝，细心妥帖的放在篮子中。卖花女爱惜这些花，胜过爱惜自己的一切。

        他从小楼处下来，听见铜币哗哗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数钱。鼻尖闻到很重的花香气，多是初夏的应季花。

        “多谢大爷！”

        “明日再送一篮子花来。”

        这次铜币坠落的声音更响了，他在心里约莫估算了一下，这样沉重的声音不但足够买下明天的花，还够买下送花的这个丫头。

        那十三的小姑娘啊了一大声，他听出了欢喜和不可思议。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位大爷，请问您一直需要花吗？”

        “你每日送来就是了，钱不会少你的。”

        他微微一笑，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很长一段时日不用再挨饿受苦了。

        黄药师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转头望了一眼，瞧见站在自己斜对面的青年男人，生得容貌俊秀，白衣如雪，他的脸上只有笑意，浅浅淡淡的笑意。浅到好处，淡到好处。眸子没有光，没有焦距。瞧见自己望他，也只是点头微微一笑。

        他提着花篮转身关门回去，穿过中院，将这一篮子鲜花提回房门。

        白蔓正睡得迷糊，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勉强自己睁开眼，瞧见那放在桌子的花枝，低声问道：“哪里来的？”

        黄药师脱了外袍，怕自己身上的晨露带着湿气冷到爱妻。他来搂着白蔓，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今日听见了叫卖声，我瞧剪的还好，先买了一篮子给你。从明日起，叫她日日送来。”

        白蔓依偎在丈夫怀里，软软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又睡去。

        这一处小院是他们新买的，虽是临街，可不如其他院落吵闹，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在。他抱住妻子，闻到她发间的香气，一时间有些着迷。听着她清浅的呼吸之声，缓缓睡去。

        两人睡至下午时分，听见外面的喧闹之声越发响亮，这才打算出门。

        白蔓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带着幕笠望着街边的小摊。真觉得这一处的江南与别处不大相同。从前，他们夫妻长住嘉兴时，那里自也繁华热闹，可在屋檐之下更有许多乞丐。城外还有许多不能进城的流民。城中富户、寺庙又不敢设粥朋，救治灾民，怕被说一句收买人心。

        而这里的……白蔓瞧见街边卖糖炒栗子的婆婆，微微一笑。能使耕者有其田，劳者有饭吃，真是再好不过了。

        白蔓自来不爱吃外人的饭，黄药师怕她零嘴吃多了更不爱吃饭吃肉，往常总是管的严。前几日两人忽然就来了这里，什么东西也没带，本就好生委屈了妻子。如今见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替她去买了半斤糖炒栗子来。

        栗子买来还是热的，他从中取了一个，将壳捏开，递给妻子。白蔓入口一尝，很甜很香，喂了一个给丈夫。

        “就吃这些，一会儿我带你去吃船菜。然后……”

        “救命……救命……”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神情很惊慌，呼吸也很急促。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手里提着一把刀，瞧起来就凶恶的很。

        白蔓自来瞧不惯欺辱小姑娘的人，这时将手中栗子随手一丢，打在那人脑门正中。栗子本软糯，可那壮汉却是瞬间晕眩，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起来，手上的刀也掉了下去。他觉得眼前忽然黑了，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小姑娘本来奔跑，听见后面重重的倒地之声，转头一看却是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那对夫妻。

        白蔓瞧她眨着大眼睛，仿佛有点不信追着自己的人就这样倒下了。她再瞧着姑娘容色秀丽，怕她再遭此人报复，上前几步安慰道：“姑娘莫怕，他已经不能伤害你了。”

        那小姑娘听见白蔓的声音娇甜如蜜，动人心魄，先是脸色一变，瞬间又恢复原样。她瞧见白蔓手上拿着的糖炒栗子，笑嘻嘻道：“姐姐，你真是厉害。”

        黄药师牵着妻子的手，可是没错过这人脸上的瞬息变化，当下对这人提高了警惕。

        白蔓察觉到面前这位姑娘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她的情绪中带的不是被救之后的感激，不是劫后余生，不是庆幸。而是带着恼怒，仿佛自己破坏了她什么好事一般。

        她最爱瞧热闹，可不喜欢招惹麻烦上身。

        白蔓冷淡的嗯了一声，拉着丈夫转身即走，可不管这人心里如何想了。两人吃过晚饭，因着白蔓早不饮酒，也未在酒楼多待。

        天色黑沉下来，夫妻两相携走回家去。路上的商贩也少了许多，行人也没有几个，唯有明月相照。

        黄药师搂着白蔓的腰，听见后面沉重脚步声多了起来。待走过一条巷子时，那许多人似乎已经按耐不住了，都纷纷从后面包抄上来。

        白蔓带着幕笠瞧见这些人杀气腾腾，身上都是血腥味，再瞧他们人人身上都挂着一个腰牌，似是一群有组织的杀手。她心想：难道前日我们在赌场赢的太多了，那老板不肯认输，请杀手来讨债？

        前几日黄药师刚嘱咐完徒弟们一件事，白蔓正要再同他出门游玩，一上岸便发现又换了一处地方。当时两人身上只带了一些金银和九花玉露丸。白蔓便在那海边的赌场去下了一回住，将赌场中能赢的都赢了过来，还赢了一碗赌场特有的牛肉汤。

        当日走时，那想要黑吃黑拿回银票的都被自己的丈夫收拾了一顿，身上拍了跗骨针。白蔓可不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挨得住跗骨针之苦。那必然是赌场的老板忍不下这口气，请了杀手来讨债。

        她这时轻叹一声，转头望着丈夫，低低道：“我有些困了……”

        黄药师瞧爱妻捂着嘴打哈欠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他瞧了这群人一眼，从腰侧抽出玉箫去了结这一群杀手。

        这些杀手原也是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的江湖新秀之血。如今听上峰调遣，瞧见那男子一身青袍，女人带着幕笠。无论如何瞧，要杀的都是一对不会武功的夫妻。见那男人抽出一支碧玉箫，却提高了警惕。

        江湖上敢不用剑不用刀的，武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只是尽管这些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要杀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黄药师多年来绝少动怒，养气的功夫是好的不能再好。是以陌生人看他，至多只觉他浑身一股书生气，再是想不到这人的武功是何等的登峰造极。

        不过几息的功夫，那本还凶神恶煞的杀手都躺在了地下。他们都大大地睁着眼睛，有些甚至还维持这生前的情绪，似是没想到发生了什么。

        白蔓上前几步，瞧丈夫在他们腰间取了个牌子。她道：“那赌场老板请的是哪一家？”

        “青衣楼。”

        黄药师瞧妻子秀眉微蹙，低低问道：“怎么了？”

        “我记得我师父好像提过……她教我灵犀一指的时候同我说。这份武功是她救了一个人换来的。姓什么她没同我说，只是……”白蔓忽然笑了一下，“我从前都当这些是睡前故事一般。如今到是真来了故事里面。”

        他知妻子爱瞧热闹，笑道：“那岂不是有许多故事可看？”

        沉若同她说的故事太多，有她自己瞧见的；有她从别人那里听见的；五花八门。白蔓的记忆不错，在脑海中回想一番，才道：“师父说他眼睛虽瞎，可心地好得很。原先最快复明的办法，就是将其他人的眼睛换到他的身上。他家中富有，莫说别一个死囚犯的眼睛，便是买一个良民的也不是难事。可他不要，师父说他有慈悲心，不忍见那人在死后便瞧不见了，是以不肯。”

        黄药师医术超群，又在阁楼看了不少上古的医书，自己也一直保持着求知欲。当年叶微故意拿删减的《人体解剖大全》给黄药师瞧，是希望他婚前别老惦记着见自己妹妹。谁晓得，黄岛主领受了这番美意，书是看的如痴如醉，可是人也没少见。

        现今他听着妻子的话，微一沉吟，问道：“他不肯换眼，便只能再造。不知是几岁失明？倘若一出生便瞧不见，非得换眼才可重见光明。若非如此，倒可以用药物慢慢调理。”

        “师父没说……她只同我说有的人瞎如蝙蝠，心也如蝙蝠一般，不见天日。可有的人，却不肯为自己伤害旁人。”

        他搂着妻子坐在院子，忽而想到自家对面那小楼的主人也是个盲人。

        黄药师心里对沉若当年医好的那份病例心痒，又生出一种不服输的好胜心来。他对白蔓道：“师父当年是怎么医的？”

        “她……”

        白蔓正要开口，见丈夫突道：“不，蔓儿……你别同我说，一句话也别同我说。她能医好一个瞎子，我也能医好。”

        说完这句，黄药师提了今晨送来的鲜花，牵着妻子的手去了对面的小楼。

        楼下没有人看守，大门总开着，夫妻两脚步轻轻地上了楼，在楼道见便听见轻柔的女声问道：“七哥，我不愿骗你。我们的婚事……我想过几年再说。”

        白蔓听见一个柔和的男声淡淡说了句好，再听见方才那女声道：“其实我待你真不好……可是我……我才做出些成绩，诸位叔伯依旧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女人。我心里不服输得很，想再博一把。”

        “好。”

        “我们的婚事原是我高攀于你，你心里当真不怪我吗？”

        白蔓听到这里，正想听那男子说什么，可他开口却道：“楼下的两位客人，请上来吧？”

        主人家相邀，黄药师牵着白蔓的手走了上去。她上去瞧见一个男子坐在窗前，窗边养着许多的应急花。他身边站着几个女子，领头的那位生的容貌甚美，瞧起来楚楚可怜，当真是一位佳人。

        那女子瞧见白蔓带着幕笠，心里冷哼一声，转头对那男子道：“花七哥，我先回去了。”

        白蔓瞧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容，先将头上的幕笠取下。走到他身边，便知这位是一个目盲之恩。她好奇道：“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有人在下面的？”她说完补充道：“我可自信于轻功一道，能听出我们脚步声的寥寥无几。”

        她瞧那人微微一笑，道：“两位的脚步声不显，我虽是个瞎子，耳朵也没法子听见。不过两位的呼吸声未停，我数来数去，多了两道，便知是客人来了。我这样说，不知两位可信我？”

        “请恕我说句冒犯的话，花公子固然表现得跟常人一般，可你确实瞧不见任何东西，非是装出来的。”

        “请问两位客人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她转头望了一眼丈夫，叫道：“药师……药师……”

        黄药师方才便在仔细观察，他走到那位公子身边，问道：“你几岁瞎的？”

        “药师……”

        白蔓正想说可别如此冒犯，谁料那花公子毫不介意，微笑道：“七岁。”

        “为何？”

        “生病。”

        “不是中毒？”

        “高热所致。”

        黄药师嗯了一声，转头瞧着四周的鲜花摆设，发问道：“家里有钱吗？”

        倘若是其他识得这位公子的人，听见这个问题，恐怕要当场笑出来。江南花家，乃是江南首富，便是纵马疾驰一天一夜，也未必跑的出花家的地盘。

        可这位公子表情很平静，他慢慢的回答道：“有，不知阁下要多少？”

        “有药材吗？”

        “有。”

        白蔓听到这里已渐渐发现丈夫的目的，她望着那在夕阳的花公子，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似乎满怀对生命的无限期望。这样的人，若是一直瞧不见这世上的美好，确实让人惋惜。

        “明日我写个方子，准备好药材，先敷一个月瞧瞧可有好转。”

        那位公子脸上怔了一下，“什么？”

        “你家中既是有钱有药，就不需我去为你采买了。这一双眼睛……倒不难医。只是有些麻烦。你失明的太早了，这对眼珠早不能用了。如今用药先养着，再行下针。”

        白蔓瞧花公子的脸上出现了笑容，神色变得愉悦。他柔声道：“先生一片好意，花某心领了。”

        黄药师眉头一皱，问道：“你不想治？”

        “家父自幼带我瞧过许多名医，他们都说……”

        “那是别人，不是我。”

        他听得出这是实话，像他这样的人，能轻易分辨出每个人的谎言。也知道每个人说谎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说谎是想骗别人，有的人说谎却是想骗自己。还有些更可怜的人，说谎只不过是为了要博取别人的同情，想要别人注意她。这一位先生……他能感觉到：不是说谎，是认真的，是真的能医好自己的眼睛。

        “花满楼。我叫花满楼。”

        黄药师哦了一声，不知这人忽然报名字做什么。他道：“我向来不强人所难，你若想医，便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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