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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泥潭


换做以前她决计不敢同慕成这般讲话,大抵是这一年来慕成对她呵护备至,每日大鱼大肉养肥了她的熊胆,车轱辘话说上好几通才停下。

        “说完了?”慕成神色淡淡,依旧盯着玉雕,连余光也懒得分给她,冷冷道:“谢婕妤以下犯上,即日起废去封为贬为废人,打入冷宫反省。”

        在场之人中除却小夭同阿玉有些许错愕外,其余人皆面色严肃。恰时负责保护皇帝人身安全的千牛卫赶来,领头的首领是池野,范云将慕成的旨意与他诉说一遍,他朝慕成弯身抱拳,而后面无表情地看向谢玄一,命身后的侍卫将她带走。

        侍卫对她还算客气,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玄一定定看向慕成,他正在交代范云命全京城最好的工匠来替那破玉雕补缺,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令她越发气恼,忿忿跺脚:“今日是陛下要将我打入冷宫,日后若再召我,我也不会再见陛下了!”

        这傻不拉几的话语令全福没忍住露出一声短促的笑,他还未来得及请罪,当即被范云跑来狠狠一脚揣在肩上,瞪圆眼睛破口大骂:“畜生也敢在陛下跟前放肆?!”

        全福的脑袋瓜子铁打似的,再次砰砰砰磕起头来,“奴才知嘴,奴才该死,奴才知罪,奴才该死……”

        不巧谢玄一正路过他身边,心念急转,忽然狠狠一脚踹在他脑袋上,恶狠狠骂道:“你这死奴才说谎成性,确实该死,咱们且走着瞧!”全福抱头弯腰躺在地上,低声哀嚎着。

        死丫头那一脚险些将他的脑浆踢出来,此仇不报誓不为太监!

        还未缓过神,又听那令人恐惧的淡淡嗓音传来,“全福蔑视皇权,杖则一百。”

        “蔑视皇权”四个字顿时吓得全福双眼翻白,双脚一蹬晕了过去。

        ·

        冷宫偏僻,先皇在世时,后宫佳丽不说三千也有二千八,难免有人犯错,是以这冷宫多少也还有些许人气,三三两两做个伴也能解闷,而自打先皇驾崩后,有子的妃嫔跟随儿子去往封地,无子的便投入慈恩寺为尼,冷宫里的妃子病的病,疯的疯,死后便也成了这冷宫里的一部分。

        而当今圣上不热衷后宫之事,妃嫔寥寥无几,除了淑妃外大都安安分分,是以并无人居住于此,谢玄一很荣幸地获得了冷宫首住体验。

        陈旧生锈的门被人推开,发出一声尖锐“吱呀”响,夜风呼呼吹着,借着苍白月色可见庭院里的积草已及膝高,同房檐一般高的古树枝叶繁茂,丝丝缕缕的月色从枝缝中渗漉,投在地上好似一只只苍白的鬼眼,杂乱无章的枝叶摇曳似鬼爪,阴森森地欢迎倒霉蛋的道来。

        池野对她还算客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谢玄一手扶门框,抻长脖子四处张望,心下颇惊——也没想过冷宫这般荒凉凄清。

        “我……”转眸看向身旁池野,她道:“这里又脏又破,你可否让人先进去掌灯?我怕。”

        她此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庶人,不再是昨日那个冠宠后宫的谢婕妤,而池野乃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之职,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她是没有资格同他谈条件的。

        池野思忖片刻,微微颔首,随即命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兵令人进殿去掌灯。不多时,纸糊的窗棂晕开一层层昏黄光晕,侍卫举着火把出来复命,池野道:“谢姑娘,进去吧。”

        谢玄一扶着门框,三三蹭两蹭进门去,宫门将闭那一刻她忽然伸手拉住,“且慢!”

        周匝侍卫下意识举起长剑,寒光映得她脖子一凉,缩了缩,“可不可以把…我的踏小云送进来,我恐它在外面无人照顾。”

        池野道:“我这便去请示陛下,你耐心等着。”

        “哎……”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谢玄一环视一眼周围,右侧有一小亩菜地,土上种植的青菜已经枯死,左侧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周围丛生荒草纠缠掩映了井身,只能瞧见那黑漆漆的井口,水井旁挨着一株盘虬卧龙的古树,繁茂树叶沙沙作响,瞧不清里面藏了什么。

        谢玄一忽觉周围阴风阵阵,双手环肩一溜小跑进入殿内。

        冷宫自然比不得后宫,殿内虽宽阔,然陈设简陋,数张木床、数套桌椅便已是极致,桌上置着脏乱的碗筷,因许久无人居住而落了灰,耳畔回响着空旷的脚步声。

        谢玄一过了一年好日子,好在终究没忘本,心下虽嫌弃却远不至无从下脚的地步。

        何况她尚在赌气,两步并做三步行至其中一张榻前,将冉冉垂下的纱帘挑起挂在生锈的弯钩上,双手拎起蒙尘的锦被抖啊抖,抖啊抖,呛人的浮尘钻进鼻腔,她别着脸一遍嘟囔一遍打喷嚏,“我宁愿住冷宫一辈子也不愿当任何人的替身!皇上又如何,皇上也不能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我呸!”

        她便是这样的性子,开心时陛下是天陛下是太阳,生气时陛下还不如枝丫上的那只扁毛鸟儿。

        将床铺捯饬干净,她放下窗帘,裹着被子缩在榻上发呆,却还天真地想着——若陛下再召她回宫去,得拿乔一番,晾他一番再回去。

        不知不觉她便怀着美梦睡过去了,夜间却被殿中异样的嘈杂声扰醒。

        迷迷糊糊中她坐起身,烛火已被冷风吹灭,眼前素白窗帘飘忽如鬼魅,透过纱帘可见陈旧生锈的大门微敞,门缝吱吱呀呀逐渐变宽,似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向里推开。

        谢玄一暗骂一声,正准备起身关门,忽闻一声清脆响,似是瓷器摔落地上的声音,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阵嘶哑惨烈的鸟叫声。这种惨叫声她早已听惯,是扁毛畜生白鹭的叫声。

        难听得很!

        她静静盯着宫门瞧了会,忽然打了个寒颤,钻进被子里。

        咚咚咚——

        咚咚咚——

        转日晨光熹微时,她抡着拳头砰砰砸门,朝外喊道:“有没有人呐,我饿了!”冷宫除了能睡觉,其他什么也没有。

        敲了半晌,有人推门而入,来人是范云。

        他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是小夭和阿玉。

        小夭苦着一张脸,看得出是万般不愿的,阿玉却是一脸怯怯的表情,怀中抱着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一瞧见谢玄一便挣扎着自阿玉怀中跳下,汪汪叫着跑至谢玄一身边,甩尾绕着谢玄一打转儿。

        谢玄一颇不待见她俩,弯身将踏云抱起,轻轻抚摸着它两只尖耳,蹙眉道:“我没记错的话,昨儿只说要踏小云,她们俩来做什么?”

        小夭暗暗翻一个白眼——说得跟谁乐意来似的!当初打点了江公公和不少银子才能来到她跟前伺候。都说好皮不包蠢骨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主子。现在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银子白给了,还被弄来这鬼地方伺候人,真是倒大霉啦!

        因着她压低头,是以谢玄一并未看见她苦大仇深的表情。

        倒是阿玉,似乎是有几分缺心眼,被撵到这个地方伺候谢玄一不仅没抱怨,反而扑通一声跪下,满脸自责悔恨,“婕……姑娘,阿玉对不起您,阿玉此后一定好生照顾您……”

        小夭见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不敢伸手去拉,她心中飞速打着小算盘——按理说,陛下已经将谢婕妤打入冷宫,而自己同阿玉为了自保不惜抛弃主仆情谊前去禀报陛下,并未助纣为虐,陛下并非不明理之人,为何仍迁怒自己?

        若是特意派自己同阿玉来照顾谢婕妤,说明陛下对婕妤尚有情谊,或有一日会再召婕妤出冷宫,就怕万一……陛下只是尽最后一丝情分,将她们撵来照顾谢婕妤,此后便再也不见,随她三人自生自灭……

        小夭扶额,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次感慨身为奴婢性命卑贱如蝼蚁,哪里需要哪里般,死了一卷草席扔出宫去,一把贱骨烂于深山荒野……

        谢玄一性子虽然急躁,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见阿玉一脸自责悔恨,微微叹口气,起身扶她,“处境已经够糟糕了,别愁眉苦脸的。”

        阿玉眼眸一亮,似黑葡萄一般的瞳眸含着一丝期翼,“姑娘,您原谅奴婢了吗?”见谢玄一点头,她抽抽鼻子,“此后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姑娘,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

        “谢姑娘。”范云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将手中雕刻花纹的红木食盒交给阿玉,温声道:“姑娘虽陷于此境,但焉知日后没有再起东风的机会?姑娘暂住冷宫这段时日,吃穿虽不如昔日,但绝不会缺斤少两,只盼姑娘照顾好身子。”

        患难见人品,谢玄一颇有几分感动,连连点头,“多谢范公公,我会的。”

        范云道:“那便好。”迟疑一下,“咱家得赶回去复命,这便不打扰婕妤用饭了。”

        在场三人,即便连精明如小夭这般人也觉得范公公真真心好,若是换做其他奴才,定会趁机落井下石。皇宫自古以来便是势力之地,能够做到范公公这般果真难得!

        三个正值韶华的小少女怎会明白范云这老狐狸的心思?

        他十岁入宫侍奉贵人,到如今已有三十二载光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身体力行并且奉为信条的人生感悟:万事莫做绝。

        暗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纵然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后,保不住哪日运气不济便自云端坠入泥潭;纵然此刻身在冷宫沦为废妃,保不准哪日时来运转,便又复出宠冠六宫……这世间事便如天上那变幻无常的云朵,谁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人情世故,总得留一寸余地。

        况且,他不过只动动嘴皮子安慰一番落难的妃嫔罢了,又没傻到出力助她脱难,于己而言并无分毫损失,何乐而不为?

        同范云这只皮干毛少的老狐狸相比,他那小肚鸡肠的侄子太不成气候。

        ·

        送走范云后,三人一道进殿去。

        阿玉是个不错的姑娘,因着昨晚那事愧疚了一整宿,今日一来便手脚麻利叠被褥,将桌椅碗筷收拾干净,小夭虽万般不愿,但自觉闲着不妥,便也忙起来,操着生锈的锄头去院内锄荒草,开菜畦,累得满头大汗。

        谢玄一招呼两人吃饭,两人赧然不肯去,气氛有些许尴尬,直到谢玄一不由分说往她二人嘴里各塞一个馒头,两人这才肯坐下乖乖用饭。

        日子一日日过去,每日皆有宫人按时送饭送水来,倒也没饿着她。每每令她气愤的便是有个别死奴才乃落井下石之人,送饭时难免阴阳怪气地说话讽刺她,争论几句便罢了,她尚不肯绕,抡着拳头便要锤人,次次被小夭同阿玉阻止。

        责任也不全在宫人,每次送饭菜来,她少不得说几句这菜差了些这饭冷了些,还问有没有烧鸡,宫人讽刺几句也属正常。

        她日日掰着手指头算,暗想:已经五日了,陛下怎还不来接我?已经十日了,陛下怎还不来接我?已经十五日了,陛下怎还不来接我?已经二十日了……已经三十日了……

        偏巧她这人格外好面子,有时傻不拉几的阿玉问她在算什么,她却不肯说,偶尔也攀上墙头眺望苍生殿,却往往被巡逻的禁军侍卫轰下来。

        有些人便是这般,纵然心底千般万般思念,任凭它溢满心房,却仍倔强地紧紧闭着嘴,不肯漏出一句话,生怕伤了面子。

        半个月后,三人逐渐发现了这森冷宫殿的异样。夜半三更时常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某次夜半,谢玄一忽然惊醒,只见床头立着一个白衣白发,脸色煞白的女鬼,那女鬼眼神空洞无神,发尾枯黄似枝桠,瞧起来病歪歪的,似是营养不良。

        那女鬼指了指右侧的榻,幽幽道:“这是本妃的榻,你去那边睡。”

        彼时谢玄一尚不清醒,半阖着眼嘟囔道:“什么你的我的,莫扰我睡觉!”刚翻身思及异样,一个鲤鱼打挺自榻上坐起身,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那似有似无半透明的女鬼,一边大喊:“小夭,阿玉,鬼,有鬼!!”顺手将踏小云举在身前,踏小云似乎也瞧见了,蹬着小短腿,龇牙咧嘴汪汪叫!

        小夭同阿玉赶来时那鬼影已然消失,谢玄一抖着唇同她们讲诉这事,小夭同阿玉也连连颔首,说她二人也迷迷糊糊瞧见这些东西,以为是做梦,但想着冷宫中病死、冷死的妃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顿时心有余悸,于是两人便挨着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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